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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想著,澤田綱吉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多久。

 

只聽山本和獄寺極小聲地說著話,澤田綱吉初時還會拉尖耳朵去聽,試了幾次後怎麼也聽不清,就無奈地先放到一邊了。

 

在他正愣神的時候,忽地有門開的聲音,而後是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喀躂、喀躂、喀躂,那腳步聲很熟悉,澤田綱吉根本不會認不出來人是誰。

 

即使已經未見許久,時光甚至模糊了他在腦海中存留的容顔,但澤田綱吉還記得那腳步聲,每一步都似踏在他心上。

 

澤田綱吉幾乎不敢相信。

 

「我去醫務室問過,他剛剛說話了?」那人嗓子很沉,無形之中就給周遭人立了威嚴。

 

澤田綱吉最是熟悉這威嚴,只聽著,他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顫。

 

太輕微了,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

 

獄寺回答:「是的,首領剛剛的確說了話,但後來就沒再說話了。」

 

「他說了什麼?」

 

「媽媽。」

 

那人沒聲了,隨後澤田綱吉感到身旁床褥一陣深陷,有人坐在他床沿。

 

澤田綱吉輕易地就知道是誰,那股咖啡香氣與菸味太易辨識,但他還是不敢確認。

 

里包恩。

 

他的家庭教師,里包恩。

 

他一直追尋及愛慕的對象,里包恩。

 

直到他快要死了,才肯回來的……混蛋。

 

里包恩靜靜在他床沿坐了一會兒,而後突然開口:「你們兩個先出去吧。」

 

獄寺說:「但我們得守著……」

 

「這裡有我。」里包恩一句話堵回去。

 

獄寺似乎欲言又止,澤田綱吉聽見他支吾了幾聲,最終還是山本帶他出去了。

 

他們出去之後,整間病房頓時寂靜下來。

 

澤田綱吉只能聽見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微弱呼吸聲,輕飄飄的,像是隨時便會喘斷了氣。

 

的確要是喘斷了氣了,呼吸對現在的他來說,也是累人的活。

 

「這麼多年過了,你還是這麼不長進。」

 

里包恩突如其來的話,讓澤田綱吉心裡驚了一驚,隨後便憶起了里包恩那逆天的能力。

 

他怎麼就忘記了里包恩有讀心術?他剛剛所想的,八成全被里包恩知道了。

 

「我還聽見你罵我混蛋,清清楚楚,要不是看你病了……哼。」

 

里包恩語氣挺悠哉,就像是隨意閒聊,話語間還似親密,好像他們並沒有闊別將近二十年。

 

澤田綱吉想,他還真能裝傻。

 

里包恩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床頭櫃,規律的聲響惹得人心躁,澤田綱吉很想讓他別叩了。

 

過了一會子,里包恩的手才停了下來,澤田綱吉正鬆了口氣,卻聽他沒頭沒腦地問:「你爲什麼不結婚?」

 

澤田綱吉被這麼猛然一問,先是一愕。

 

里包恩也沒等他回應,就繼續說:「我以爲我離開了,你會結婚。」

 

澤田綱吉愣忡過後,則在心裡苦笑。

 

原來如此,他回來,就是想扯著這二十年的爛帳嗎?不過也罷,死前清算倒好……但里包恩依然自我啊,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才會以爲沒有他,澤田綱吉這人就會妥協?

 

二十年了,他的人生滿打滿算,也就只湊夠兩個半的二十年,其中之一還全部賦予在他等待另一個人的寂寞之中。

 

只是里包恩沒有回來過,找也找不著,澤田綱吉本以爲自己不會再見到他,沒承想他會挑在這時候回來。

 

回來向他永別嗎?澤田綱吉並不確定。

 

「你就不能想想,我回來是專程要跟你重逢的?」里包恩的手指滑過他不再光滑的臉。

 

澤田綱吉聞言,心跳驟然加急,彷佛要蹦出胸口,但很快地,他又想起二十年前兩人的對話。

 

里包恩說不準只是一時善心大發要哄他的,畢竟他將死,說什麼也不痛不癢。

 

但理智回籠了,心跳卻未曾減緩,他有些悲哀地想,怎麼里包恩給他的影響還是這麼大呢?

 

最終,他只試圖掀了掀嘴皮,使力無果之後,仍是在心中向里包恩說:「謝謝。」

 

里包恩無語半晌,正當澤田綱吉沉了沉心,想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的時候,一個落在唇上的吻,卻讓他的思緒瞬間空白了。

 

那吻帶有義式濃縮咖啡苦苦的味道,一路從舌尖苦到舌根,當對方的唾液咽入他的喉頭,他竟覺得苦得微甜。

 

過了一分鐘之後,澤田綱吉才醒過神,真正意識到里包恩正在吻他的事實。

 

里包恩的吻持續了很久,澤田綱吉無法抗拒,等里包恩離開他的唇舌,澤田綱吉的呼吸也加劇了一陣。

 

里包恩嗤笑:「感覺上,我好像在親吻屍體。」

 

澤田綱吉沒法就這句産生想法,事實上,他還在努力地調節呼吸。

 

「一如既往地蠢啊,綱……我何必哄你?二十年前說過的話,若我自己沒有疑義,此時就不會特意回來找你,到底你不夠了解我。」

 

澤田綱吉勉強動了動了嘴唇,像是要咳幾聲,但終究也只是動了動嘴唇。

 

里包恩看著澤田綱吉蒼白到再泛不起血色的臉,手指在其上滑過每一道紋路、每一道皺摺,他看著他的學生不復稚嫩的臉龐,依著鼻沿往下延伸出兩條明顯的法令紋,昔日圓潤的頰往內凹陷,眼睫毛倒還是很長,只是再長、再濃密的眼睫毛也掩不住眼角的魚尾紋。

 

他的學生老了,甚至泛著死氣,可在里包恩看來,卻還是挺可愛。

 

明明他遍覽俊男美女,平心而論,澤田綱吉不能算絕色,但他回過頭來,不論是回憶或親眼見著,能讓他認爲最可愛的,仍是澤田綱吉,即使他如今是老年版的。

 

這他媽的只能是真愛了,只是他領會得太晚。里包恩想。

 

澤田綱吉在緩過來後,頗有些無奈,適才那個吻,差點讓他以爲里包恩想親自殺了他。

 

他也生不了氣,總歸就當里包恩一如往常般的任性。

 

他在心中想,所以里包恩,你究竟想做什麼?

 

二十年前,他曾跟里包恩表白,當時里包恩只黑著一張臉,說句「好好想想」,轉身就走,便再也不知所蹤。

 

二十年後,里包恩在他臨死之前回來了,只說了不著邊際的幾句話,就吻了他。

 

曾經他的心被里包恩有關的所有記憶磋磨再磋磨,磨碎了再拾起來拼回去,他知道當時里包恩是隱諱地拒絕他,可他就是無法放下。

 

他曾深刻地探討,自己是因何才放不下那男人?是因爲不甘心嗎?是因爲獨佔欲嗎?是因爲還愛著嗎?

 

似乎都不是。

 

後來他想,是不是因爲他還沒得到里包恩明確的答覆?是不是他還在等著里包恩親口說出那一句「我不要你」?

 

他想,或許那真的就是原因了。

 

自十三歲起的彼此相隨,他對里包恩的信任與依賴竟是融入骨血的,彷佛輕易拔不去,甚至與日俱增,瘋長再瘋長。

 

就像當年的復仇者之戰,他澤田綱吉是真能也真願意爲里包恩奮戰,即使他很清楚,死亡威脅正如影隨形。

 

——我能爲你流盡最後一滴血,燃盡所有的覺悟,只因爲我知道自己離不開你。

 

——但若是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那些由信任與依賴構成的蔓生根莖,也得由你親手拔去。

 

——拔了,我不會活不下去,只像是剜去一塊肉,但就如你給我安排的鍛鍊與課程,有時再痛再痛,也就痛過那一陣子,最後仍舊會好,傷口凝結起來成了疤,你說過那會是勳章。

 

里包恩走後不久,澤田綱吉曾焦急地尋找他,想當然耳無果。

 

後來尋找的行動漸漸慢了,但還是持續進行。

 

後來的後來,澤田綱吉也不再過問了,他自己不甚曉得那行動有沒有繼續。

 

這期間不過半年,他以爲自己輕易等到了心死,還曾驚喜又傷懷了一陣,結果翻開皮夾,看見那張他與里包恩的合照,卻又不自禁地發起愣。

 

血管突突地跳,心也突突地跳,撞得他幾乎發暈了,他只在那瞬間就明白自己還沒心死。

 

他看了那張合照許久,最後把它抽出來,放進了辦公桌上鎖抽屜的最角落,從此以後克制自己少少想他。

 

似乎有所克制了,就真能將感情雪藏,他原先找里包恩的那番動作暗暗引發了黑手黨的動蕩,等他重新回到威風冷靜的十代首領狀態,這些小波瀾也逐一地擺平了。

 

他只是習慣了等著他的這常態,就半年,習慣是這麼簡單的事。

 

再過了不久,他也習慣了不去想他,甚至旁人不提,他根本不會讓自己想起有這麼一個人,直至行將就木。

 

他想起父母,想起守護者們,愣是不去想里包恩一丁半點。

 

只要不去想,他就能忽視那份空虛、那份不安、那份倉皇,以及那份咬住靈魂,死也不放的孤單。

 

他已經忽視了那麼久,忽視到能騙自己不存在了,可里包恩卻偏偏回來了。

 

他在心中想,所以里包恩,你究竟想做什麼?在他將一切粉飾太平之後,你還要回來做什麼?

 

 

里包恩自是聽見了澤田綱吉發自內心的質問。

 

他不張口回應,若澤田綱吉能睜眼看看,便會看到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老師眉頭微蹙,掩在帽沿下的眼睛瞇成發著懾人光亮的冰線,銳利而冷。

 

那樣,澤田綱吉就會知道,他的老師動怒了,閒人勿近。

 

里包恩的確在動怒,然而他動怒的對象不是躺在床上質問自己的學生,而是他自己本身。

 

澤田綱吉方才的質問,恰恰戳在這二十年來,他心底那缺口上。

 

二十年來,他周遊列國,一塊土地接著一塊土地地流浪,身為世界第一的殺手,他不管到哪裡都不愁沒生意,尤其彭哥列大動作的尋人舉措,更是讓他的聲名隱隱地甚囂塵上。

 

他悠閒度日,以前他認為那是他想要的,畢竟他本就是個愛好自由的殺手,流浪、接單、流浪、接單,這才是他原來該過的日子,既然卸下了阿爾柯巴雷諾的詛咒,那麼他更該做回自己才是,當初留在彭哥列,不過是一時心軟,想看著他的學生坐穩王位。

 

是他把澤田綱吉帶進黑手黨,是他勸導澤田綱吉爭取彭哥列戒指,是他在一旁大力督促澤田綱吉頭腦與身體上的各種訓練,是他親眼看著澤田綱吉一日日掙扎著學會在黑暗世界裡所需的生存之道,是他在半夜時潛入澤田綱吉的房裡,暗中替他疲乏的學生蓋好被褥。

 

風曾調侃他,他對澤田綱吉的態度,比之親生父親也不為過。對此,他沒有否認。

 

那是他調教時間最長的學生,是他付出最多心力的孩子,他並不會欲蓋彌彰地說澤田綱吉對他不重要,要是有誰想阻礙那孩子的未來,他第一個就不允許。

 

所以在澤田綱吉三十歲的生辰宴過後,他找里包恩告白時,里包恩當下就萌生了去意。

 

里包恩只想著,不能讓自己絆了那孩子的腳步。

 

澤田綱吉對他的感情,他早早就明白,搞不好還比澤田綱吉自己知道得早,那些旖旎心思再怎麼藏,還是瞞不過素有情聖之稱的他的雙眼,連讀心術也不必用上。

 

他不是對澤田綱吉沒有好感,到底那是他一手拉拔的孩子,他停留在澤田綱吉身上的目光比誰都久,可也僅能如此。

 

這世上,總有比情愛更重要的事物,人不能只靠一股衝勁過活,尤其他與澤田綱吉處在動輒得咎的黑手黨,更得清楚「選擇」的重要性。

 

一步錯,將不只滿盤落索,他從不認為澤田綱吉跟了自己會是好選擇,且不說黑手黨對同性戀人還是不甚包容,就日後可能招致的污名與閒言閒語來說,他便不能應了澤田綱吉的告白。

 

他的學生,注定要萬人敬奉,而非萬人嘲罵。

 

因此,里包恩替澤田綱吉做了選擇,能讓他日後輕鬆點過活的選擇。

 

那孩子太死心眼,他不走,只是讓那孩子眼裡瞧著,心裡疼著,翻來覆去地受苦。

 

臨走前,里包恩在澤田綱吉桌上放了一沓資料與照片,皆是其他黑手黨家族的女兒,上頭分別以紅原子筆標記了與個別家族聯姻的好處和壞處。

 

哪管澤田綱吉跟隨便一個家族的女兒結婚,都比他這無根無蒂的殺手好得多。

 

走的時候,里包恩想,就這樣吧!別再回來了,他仁至義盡了。

 

他最後唯一能幫那孩子的,就是在外替彭哥列清掃有的沒的間諜、眼線,反正扯上黑手黨,死個把人不稀奇,再布幾個迷魂陣,沒多少人知道那是他做的。

 

澤田綱吉再怎麼死心眼,也抵不過時間刮礪,曾經身受阿爾柯巴雷諾詛咒的里包恩最是曉得,時間能把一切抹平,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從威震一方的冷酷殺手,到幼嫩又惡趣味的嬰兒家庭教師,再來便是整整十數年的彭哥列編外人員,年幼到年長,再從年長到年幼,而後重新由年幼逐漸長成,彷彿有了三個人生,常人不會經受的,他都體驗過了,再怎麼沸騰的熱血,再怎麼濃烈的情緒,再怎麼繁盛的榮景,總有平息的一天,他信不了一輩子,信不了永遠。

 

但是,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他已經想得這麼透了,對世情已經這麼冷了,為什麼心裡卻覺得空?為什麼他明明恢復了他以前的步調與生活,卻興味索然?

 

他本以為自己終究活得累了,所以才看什麼也沒興致,所謂孤獨老人不外如是,也是,他快超過一百歲了呢,雖然外表才是青年模樣。

 

於是他開始旅行,離開歐洲,遠遠地旅行,他想或許不同的風景,能找回對生命的新鮮感,或者說,動力。

 

這一旅行,就是足足十多年,每當來到一個地方,他會在當地住一陣子,偽裝成普通居民,等到待膩了再走。

 

他遇見很多人,各式各樣,有善良的、親切的、天真的、熱誠的、單純的,自然也會有暴戾的、冷漠的、奸詐的、無情的、貪婪的。

 

他瞧著百態人們,覺得稍微有趣之餘,有時會很偶然地想起澤田綱吉。

 

記憶是靠不住的傢伙,彼時澤田綱吉的臉龐已籠上模糊淡影,但他會想像,在這段年歲之後,他的學生應該會長成什麼樣子。

 

他看每一個人似乎都有澤田綱吉未來的影子,但每一個人也都一定不會是澤田綱吉。

 

通常,之後他會閉了閉眼,壓下心頭蠢動,繼續無事般地走進人群之中,再從人群之中脫出。

 

待到他真正想通了,是很久以後了。

 

那時他旅行到了亞洲某一個小島,因為炙熱的陽光曬得他懶洋洋,身子不太想動,就隨手便在書局裡買了一本書,靜靜地坐在咖啡廳外的露天座位上,讀著打發時間。

 

他心不在焉地翻著,直到有一段入了眼──「我卻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記,去與想念、與希望做鬥爭。事情從來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場必輸的賭局,賠上一生的情動。」

 

里包恩無法形容當下的情緒,彷彿心有戚戚焉,一陣恥辱正揉壓他的感官,而同時卻又有種豁然開朗的知覺,讓他風霾附著的心靈一下子見了光。

 

他喃喃咀嚼著那段文字,忽而覺得自己很可笑。

 

蒼茫百年,他竟沒一個只他一半年紀的女作家來得清明且勇敢。

 

二十年前那句「好好想想」究竟是該說給誰聽的?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對的事,到頭來那不過是成全他的傲慢與任性。

 

他傲慢地替澤田綱吉做了選擇,任性地自以為杜絕了悲劇,可實際上,悲劇尚未發生。

 

他會覺得空,是因為他正在後悔那時的逃避,只是他不知道那叫後悔,直到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真正沒忘過澤田綱吉一回。

 

澤田綱吉始終杵在他心裡,占了太大的一塊地,不走,也走不開。

 

原來面對自己的執念,並沒那麼難堪。

 

可就在里包恩抖擻精神要回去時,卻傳出澤田綱吉病重的消息。

 

命運多弄人,他定了最快的飛機,馬不停蹄地趕回義大利,接著就看見他的學生奄奄一息的病弱樣子。

 

他吻了他,而後他質問他。

 

里包恩對自己憤怒,他是否晚了?只因為他自以為是地離開,珍而重之的學生對他多心灰意冷,才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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