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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田綱吉很想嘆息,但他還是只能僵僵地躺著,什麼舉動也做不了,會不會直到真正死去的同時,他依舊只能這樣躺著?

 

獄寺和山本壓抑的泣聲持續鑽進他耳膜裡,他一直在聽,認真地聽,如今他也只能為他們做這事了。

 

澤田綱吉自問,這輩子他是否對誰有所虧欠?算來算去,似乎算也算不清了,最後他列出了兩位愧疚感最深的──獄寺、山本。

 

獄寺和山本,不消說,他們雖稱是他的左右手,卻是他心底認定最好的朋友,而他們似乎也這麼認為,他們具現情誼的方法,便是替他做盡他不忍動手的污糟事。

 

這些年來,他們身上的血腥味,比起他來,只重不淺。

 

獄寺出身黑手黨,是早在裡頭打滾慣了的,槍、刀、炸彈、拳腳,為了他澤田綱吉,下手比之過往只有更狠戾,澤田綱吉親眼見過他白襯衫無數次染了血跡,血色染了又染,最終再也洗不去污痕,只得又換了一件,終其一年下來,他能換上幾十件襯衫。

 

到後來,他乾脆換了紅色襯衫,偶爾有點血痕,不太明顯就不換。

 

澤田綱吉在好一段時光裡,眼裡常常看見那一身火紅的、血染似的身影,在彭哥列總部裡忙忙碌碌。

 

不該是這樣的。澤田綱吉曾想。

 

那彆扭俊秀的銀髮少年,在義大利一路跟隨他的銀髮青年,在他臨死之際哀哀悲鳴的銀髮老年,他的纖細手指不該是用來拿槍,虎口上的繭也不該厚了一層又一層才是。

 

澤田綱吉知道,獄寺的鋼琴彈得有多麼好,可這些年,他又彈過幾次鋼琴呢?

 

逐漸地,獄寺手上的繭與傷口也不足以讓他靈活地按動琴鍵了。

 

澤田綱吉不只一次撞見獄寺站在彭哥列的鋼琴房前,愣愣地朝裡望,那兒放置他母親彈過的鋼琴,一開始他還會進去三五次,接著悠揚樂音便會隨之響起,但之後的次數愈來愈少,直到最後一次,他佇立在走廊轉角盆栽的陰影中,聽獄寺對山本說,他彈不了琴了。

 

獄寺說得很平穩,好像就只是在說,今天看來要下雨了。

 

澤田綱吉站了一會兒,而後轉身離開,滿心是對自己的厭惡。

 

而今,躺在病床上的澤田綱吉,對自己不再是厭惡,而是遺憾。

 

畢竟那是獄寺的選擇,當初在溫羅事件中,獄寺掀翻了這家族的人際網與內裡秘辛,被牽連的其他家族紛紛想要暗殺他,要非彭哥列的背景擺著以及顧忌嵐守本身的實力,獄寺恐怕是暗殺連單吃不完,饒是如此,也是受了五六次槍擊。

 

獄寺當時就對憂心忡忡的澤田綱吉說過,永遠不必為他的舉措擔憂,他這一生只為其主。

 

只為其主。澤田綱吉想。這就是獄寺的覺悟。

 

縱然他始終把獄寺當成友人,卻也是因為如此,他更不可能去澆熄了獄寺的覺悟。

 

獄寺把他當Boss,那他能做的,就是盡力當個好Boss,不讓獄寺因此疑己──獄寺這人,只會把錯處和為難全往自己身上堆,也不讓他受著一丁半點。

 

澤田綱吉又想嘆息了。

 

泣聲已緩緩停了,山本正低低對獄寺說著話,像是在說等一會兒有誰要來之類的,讓那人看了他們這般並不好,得靜一靜。

 

山本的聲音還有些哭過的沙啞,石子刮過木板似的,嘶嘶嘎嘎。

 

澤田綱吉想到這比喻,忍不住想笑,卻同時也心酸了。

 

其實,澤田綱吉要來到義大利時,曾很認真地思考過要不要帶上山本。

 

山本跟原先的他一般,是個普通人,要不是被選上雨之守護者,再怎麼瞧來瞧去,他也不過是個熱愛棒球、開朗親和的少年。

 

他本該跟悠悠大眾一般,升學、畢業、上班、娶妻、生子,老來時含飴弄孫,享一享天倫之樂。

 

或許日常生活總有磨礪,但總歸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澤田綱吉在前往義大利的前一晚,曾與山本抵足深談,他把以上這些想法告訴山本,而山本回以短暫的沉默。

 

當年才十五歲的澤田綱吉是想了很久之後,才得出這麼些想法來,還年輕的他腦袋轉不靈,只懂得將能想到的一一列出,而後直白地說給山本聽。

 

但山本沉默,不是反駁,不是傻笑,而是沉默。

 

最後,山本也只說了一句:「我會跟你一起去義大利的,阿綱。」

 

十五歲的澤田綱吉不明白,為什麼他這麼說之後,山本還是給了他這樣一個回答。

 

那時的他還天真,分析不了複雜的人情,而他想,當年的山本應該也不明白。

 

直到後來,經歷了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澤田綱吉蛻變得愈來愈深沉,才終於意識到有些事情真無法拿道理來衡量。

 

這世界說的是理,但做事卻是憑心。

 

認為理所當然的,不一定是絕對,有時候,人就想做些傻事。

 

就像糖與苦瓜汁,會有許許多多人覺得該選的是糖,甜甜的、好入口,為什麼不?但總會有些人,他會為了信念,為了一股自己也說不出的義氣以及情感,為了血液裡鼓動的振音,而喝下了苦瓜汁。

 

他滿嘴苦澀,心裡想的不過是陪你一起苦,或者,將唯一的糖留給你。

 

有時候,人真不需要那麼聰明。

 

山本武來到義大利後,也跟澤田綱吉一樣被黑手黨的一切震懾,那些晦暗的交易、草芥般的人命、無休無止的殺戮或威脅等,一日一日,終至麻木。

 

接著,澤田綱吉爬上了黑暗世界之王的位置,戴上了那枚象徵權力與地位的戒指。

 

接著,山本武的下頷有了抹不去的傷痕,大家稱他為彭哥列劍豪,懼而敬之。

 

他們曾是兩個最普通不過的少年,誰能想見他們日後的模樣?

 

澤田綱吉曾想用對待晴守的方式去對待雨守,誰知山本畢竟不是遲鈍的笹川大哥,他總有敏銳的直覺。

 

山本直接找上澤田綱吉,笑著說:「阿綱,你不必這樣。」

 

他用了還在日本時的稱呼,澤田綱吉沒法無視。

 

「可是……」

 

「阿綱,不要猶豫,我也一直不曾猶豫。」山本還是帶著笑:「我寧願把黑手黨當遊戲,遊戲開始了,不玩完是不行的吧?我玩得太投入了,早就不可能離開了。」

 

澤田綱吉頓了頓,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些什麼,最後只問了連他自己也覺得頗蠢的問題:「那你後悔過嗎?」

 

「唔,偶爾有吧。」山本搔搔頭,瞇起那雙清澈如昔的眼:「但現在並不,以前偶爾想想,現在根本想不到那兩個字。」

 

阿綱,我們,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我們。山本最後這麼說。

 

我們。不會缺少其一。

 

直到現在,澤田綱吉才微微吐出了一絲氣,那口氣他想嘆了很久,終於能稍稍紓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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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重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