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古市在一個大雨滂沱的黃昏撿回了一隻黑貓。

時至今日，他還是不明了當時的衝動從何而來。兩個禮拜前，在一次放學回家的途中，他恰巧撞見一隻外表兇狠的紅毛狗正在與體型比它小上兩倍的黑貓打架，看得他膽戰心驚——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隨手從路上拿了顆石頭往紅毛狗扔過去，趁一狗一貓都被天外飛來的石頭嚇得往後一跳的同時，抄起黑貓就拼命往家裡方向跑。

現在想起來還是一陣害怕，到底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啊？明明也不是多有惻隱之心的人，平時怕事怕得要死，卻不顧後果的救了一隻黑貓，而且還長得不怎麼可愛。

望向逕自吃著鮪魚罐頭的黑貓，古市伸手撓撓它的耳後，不意外的被抓了幾道紅痕。

……果真不怎麼可愛呢，當初真不該把它撿回來。

想是這樣想，可是當他撫上微疼的手，卻不由自主的笑了。黑貓吃飽喝足後，大搖大擺跳上他的膝蓋，淩厲的三角金瞳朝他狠狠一瞪，直接趴下來睡著了。

囂張什麼啊？這小子。雖然很想直接打它的屁股，但古市最終還是抱它回到溫暖的小床上。

黑貓在床上蹭了蹭，毫無顧忌的打著呼嚕。古市凝視著它，微微眯了眯眼。

或許他不是不知道，當時救下這只黑貓的理由。

或許是他不敢面對而已。

那個理由很簡單，不過是四個字組成的一句話，卻是連說出口都備感艱難的一句話。

只是、只是因為——「我很寂寞」啊……

＊

「辰巳，要乖乖待在家裡，不要亂跑喔。」

黑貓的反應是扭過頭，蜷在沙發一角，爪子在坐墊上撓啊撓。古市苦笑了聲，自黑貓入住他家後，他家的沙發外觀簡直慘不忍睹，唯一能慶倖的是裡面的彈簧還沒彈起來，姑且還能撐一段時日。

「別太過分啊，敗家子。」他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就算對方只是一隻貓，「我先去上課了，今天的課會到下午五點，不要自己跑去偷開櫃子咬飼料袋出來，籠子裡有留飯了。」

黑貓懶懶打了個呵欠，尾巴卷得彎彎的，像長毛的棒棒糖。

「我出門了。」最後，古市說出了這兩個禮拜未曾間斷的道別語，喀啦一聲鎖上了門。

古市出門後，黑貓從沙發上跳下，盡情舒展肢體伸伸懶腰，接著跳上窗臺，以爪子熟練撥開窗戶的鎖頭，敏捷的跳了出去。

在屋頂上優遊漫步，黑貓獨有的三角金瞳直直盯著古市的背影，直到他轉過一個轉角，才回頭往真正的目的地前進。

鑽過附近工地的圍牆小洞，橫跨了整座公園，經過了九拐十八彎後，它來到了一處隱密的空地。

「OGA，你好慢！」一隻體型比黑貓大上兩倍的紅毛狗抱怨道。

「反正還是老樣子，目送他那個沒用的主人上學吧。」黃毛小倉鼠不懷好意的笑笑，下一秒立刻被另一隻銀毛波斯貓巴頭。

「你懂什麼？那可是OGA的心尖子，再沒用也比你強！」波斯貓舔舔爪子，看著男鹿的眼睛瞬間變成星星眼，「啊！果然還是OGA最浪漫了，目送喜歡的人上學什麼的好萌～人家也想要一個這樣對我的雄性！」

「你這花癡女，幾百年都不會有人對你這麼做啦！」小蒼鼠灰撲撲的從地上爬起來，一臉不屑。

「再怎樣也比你好，瞧你這小身板的，在同類裡也算嬌小，會有其他雌性看中你才有鬼啦！」波斯貓斜眄它，喵喵冷笑，「我說啊，雄性長得小不是罪，只要帥就可以了；不帥也不是罪，只要夠有氣概就可以了；不夠有氣概也沒關係，把嘴巴管緊一點也還算有可取之處。你看看你哪一樣合格的？還是OGA最厲害，堪稱是雄性中的雄性啊！」說完還不忘捧了一下黑貓。

「你、你這只臭貓！」

「唉呀～這話可言重了，人家每天都有洗澡，身上很香的！」

「呃啊啊啊啊——今天不把你的毛拔光，我就枉對我雄性的身分！」

「別費勁了，你那小爪子能幹嘛？幫我撓癢癢嗎？還說要拔光我的毛呢！我～好～怕～唷～」

「可惡！你給我站住別跑！」

「我說……你們兩個很吵耶，可不可閉嘴啊？」黑貓終於說出了來到這裡的第一句話，眼神極冷。

一貓一鼠很快的安靜下來，嗖地跑到空地角落抖抖抖。OGA的氣場超可怕的啊，過了一年都還不能習慣，只要某只蠢大呆能繼續忍受它的眼神。

蠢大呆——紅毛狗無奈的刨著地面，語重心長的說道：「OGA，收起你那眼神吧！你看小姬跟小一都受不了了。」

「幹我屁事？」

「是不幹你的事啦，不過它們年紀小了一點，就別跟它們計較了。」

「別又想充爛好人的缺了，蠢狗。」OGA高傲的昂起頭，「你也就幫了我那一次，就自以為有身分在我面前說教了？」

「哪敢啊，OGA大人。」紅毛狗憨厚的摸摸鼻子，「那次你叫我揍你，還真是讓我嚇了一跳呢，原來你根本算准了那人類會出現在那裡是嗎？」

「哼，不這樣，那笨蛋哪會把我帶回家？」

「一年前你來到這裡時，就看上他了吧？老實說，由於社區管理的關係，這裡幾乎沒有流浪動物，你來的時候可嚇壞不少人。大家本來以為你很快就會被捕捉大隊抓走，但你卻在這裡待了一年，就算有人想領養你，也馬上跑掉，直到那個大學生搬過來。」

一年前的某個夜裡，OGA跛著腳，悄悄進入這地區。

它來的時機很不湊巧，正好社區通過了「全面捕捉流浪動物」的提議，來的第二天就馬上被盯上，成了捕捉大隊第一個目標。

只是OGA反應靈敏，每次總從他們的網下逃脫。即使腳上帶著傷，依舊不減其威風八面的風範，在跳上捕捉大隊到達不了的電線杆頂端時，還會朝底下氣急敗壞的人類發出尖刻的嘲笑。

很快的，附近居民都知道了社區來了一隻聰明又張狂的黑貓，常常讓他們引以為豪的捕捉大隊吃癟。有些人起了領養的心思，帶了許多食物與傷藥想要馴服它，結果無一例外的完敗——黑貓對他們的好意完全不屑一顧，除非他們把食物與傷藥留在原處，再退開個十幾米左右，它連靠近都不會靠近，甚至會對他們齜牙咧嘴，隨時處於攻擊狀態。

不是沒有不怕死的人試圖逗弄它，但不是手上被抓下深深的傷口，就是被撓花了臉。到後來所有人都放棄了，任由它在社區內作威作福，就當個比較兇猛的吉祥物吧！反正社區內的流浪動物也僅它一隻，只有一隻還不至於妨礙市容。

「結果你讓大家跌破了眼鏡，到頭來你不是討厭人類，你只是在等那個大學生。」紅毛狗說：「話說回來，你又是怎麼知道那個大學生會搬來這裡的？是啦，這裡是離他念的大學比較近，但他也不一定會搬過來啊！」

「因為他跟我說過，他會搬來這裡，只是時間早晚而已。」OGA低低喵了幾聲，「我只是覺得他不會食言，先來這裡等他罷了。」

「咦？他跟你說過？他是你以前的主人嗎？」

「不是！我才是他的主人！他這輩子都會是我的人！」

「……好吧，你們家可能特別一點。但OGA，你這麼喜歡他，他卻是人類啊！兩個種族是要怎麼在一起？難不成你要眼睜睜看他交女朋友？」

「不可能！他不會交女朋友的！因為……」老子早跟他約定好了。這句話OGA憋在心裡沒說，連它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安，那約定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誰曉得那笨蛋會不會記得？再說古市本來就喜歡女孩子，上了大學交個女朋友也算正常，尤其現在他又不算真正待在他身邊。

紅毛狗不說話了。它想起自家主人之前有提過那個大學生的一點消息，說古市在學校可謂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對女孩子相當親切有禮，卻總是保持一點若有似無的距離，偶爾流露出的憂鬱神采讓人心疼，目前行情看漲，深受女同學的喜愛。

看OGA不悅的貓臉，知道這消息怕是要暴走了，還是先瞞著一陣子吧！

之後紅毛狗每回憶起這時候，都會萬分後悔自己沒有提早知會OGA一聲，造成日後尷尬不已的局面。

＊

「辰巳，我回來羅！你在哪裡？」古市在玄關脫下鞋，提著大型超市袋子走上木質地板。

聽到古市回來的聲音，黑貓從沙發上跳下來，一躍勾住袋子的提帶，把頭探進去嗅了嗅。

「辰巳，快點下來。」古市輕歎口氣，只手抱起黑貓，「今天有買你的牛肉蔬菜罐頭啦！不用看了，等等我就開給你吃。」

黑貓不高興的喵了幾聲，最後還是乖乖伏在古市肩頭。

古市寵溺的親了親它額頭，從櫃子裡拿出黑貓專用的小碗，準備將罐頭裡的貓用食品倒出來。在撬開罐頭蓋子時，一時施力不當，手指不小心劃出一道傷痕，血珠爭先恐後的一滴滴湧出。

「哎，糟糕。」古市連忙把罐頭擺去一旁，免得血滴到黑貓的食物裡。正當他想去找條OK繃來貼時，黑貓忽然從他懷中跳了下來，小小的舌頭舔了舔他受傷的指尖。

古市愣了愣，慌張收回指尖。臉頰上泛起驚人的熱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黑貓的舉動臉紅。

大概、大概是因為貓舌頭很粗糙，舔過去時麻麻的，神經傳導之下的生理反應吧！他給自己找了個癟腳的理由。

黑貓歪了歪頭，看著古市手忙腳亂的貼好OK繃，把食物倒進碗裡，放在客廳地上。它歡快的撲上去，一頭紮進碗裡開始進食，把碗敲得喀喀直響。

古市笑了笑，看它胃口那麼好，連帶自己也被它影響了，晚餐多吃了那麼一點。放下只餘麵湯的泡面，古市向吃飽的黑貓招了招手，它悠哉悠哉的晃過來，趴在他腳上滿足的打呼嚕。

這不過是兩個禮拜以來的日常，卻讓古市有種養了黑貓個把年頭的錯覺。打從一開始，黑貓就不曾對他客氣過，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來的第一天就認定他的腳是它專屬的軟墊子，每天都會跳上來躺一躺，偶爾心情好時撒個嬌，心情不好時就在他手上咬出好幾個紅印子，不痛卻癢得緊。

許是突如其來的感懷，他竟然想對黑貓傾吐那些從未跟人說過的心裡話。黑貓長長軟軟的毛蹭著他的掌心，無形中給了他安心感。

「辰巳，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古市沉聲呢喃：「我啊，以前有一個青梅竹馬，就跟你一樣叫這名字，全名是男鹿辰巳。他是個做事瞻前不顧後的大蠢蛋，成天只曉得找人打架，跟在他身邊的我一天到晚被他牽連，有時候還會搞得滿身是傷，埋怨他時還會嗆我說是我不夠強。」

黑貓懶懶抬了抬眼，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動著。

「很糟糕的一個傢伙，對吧？但我們從小學到高中，卻從來沒分開過。很多時候，我會想這就是別人常說的孽緣吧，因為前世沒燒好香，又欠了他太多，今生就得跟他綁在一起把債還清。」

古市很輕很輕的歎息，用力閉了閉眼將眼淚給逼了回去。往事如走馬燈，在他腦海裡不斷回轉放映，像是在看一部極其老套的舊電影，明明知道並沒必要為了這麼俗爛的劇情牽動情緒，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痛心。

「他很強，非常非常強。國中畢業後，我們倆進的高中是不良少年集中率百分之兩百的石矢魔中學，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下，他還是逐步打敗了當時的四大頭領，成了學校的霸主，甚至還被魔界的小王子看上訂下契約，成了他的養父，這聽起來很玄，卻全部都是事實。」

後來……後來呢？

他與男鹿一同度過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歲月。自從他與魔界扯上關係，他們就沒一天好日子過，時常得躲避來自他人的追殺或綁架，就連家裡也老是受到損壞，還得養幾隻來自魔界任性妄為的米蟲，這樣的回憶絕對稱不上美好。

「一點也不美好，我找不出有什麼美好的部分。那些跟男鹿一樣沒常識的蠢蛋，整天跟他聚在一起打打鬧鬧，想尋點安寧都難。」古市微微哽咽，「憑什麼呢？那群蠢蛋憑什麼破壞我對高中美好的想像？可是最過分的還是男鹿，不管我再怎麼拒絕，他還是會強硬的把我拉到他跟前，逼我和他一起面對殘酷冷血的世界。」

不許他逃離，不許他裝聾作啞。

男鹿以他一貫的霸道要他看清楚，這以強為尊的世界是有多麼恐怖，而他又是多麼弱小，不待在他身邊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一度恨過他。真的，我以為恨過他。」

所以那時拿到大魔王的面紙時，才會不顧一切的想打倒他。他想打碎他那張一直以來都過度自信的嘴臉，挽回自己所剩不多的自尊。

「可是當他說出『你是我遇過最強的對手』時，我才發現，其實我真正恨的人是我自己。」

男鹿的霸道，只是他給自己的藉口而已。

真正不想離開的，又是誰呢？黑髮利齒、擁有一雙兇惡眼眸的少年，擁住他的臂膀卻是溫暖到讓他想哭。為了那一刹那燦爛的流火焰光，他可以化身飛蛾，即使燃燒成灰也心甘情願。

男鹿的強悍、男鹿的率直，以及他不經意間給予的溫柔，都讓他深深恨著自己。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才會明白過來自己的一顆心，早就已經陷落在對方身上呢？

「但我還是犯了舉足不前的毛病，天真的想要讓我們關係一如往常。」古市漫不經心的摸摸黑貓的頭，「最後、最後就是……」

在他還沒說出「我喜歡你」以前，男鹿就消失在他的生命裡。

原因該死的簡單，只是一次魔界又派軍前來尋釁，男鹿使用「超級喝奶時間」過當，造成他與魔界小王子的意識交流失衡，從此再也沒醒來過。

古市還記得魔界小王子不知所措的大哭，撲倒在他養父身上。天空迅速聚集烏雲，雷電打得霹哩啪啦響，閃光刺痛了他的眼，卻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

「他死了，那傢伙死了。希爾德小姐這樣跟我說的時候，我、我……」我首次興起了，想殺了她的念頭。

希爾德小姐冷漠的面容歷歷在目，以往他最喜歡她柔軟的胸部與白皙的大腿，只因那是他之前對於高中生活蒙朧美好的想望，卻在那時候想狠狠把她撕碎，讓鮮血祭奠男鹿不知歸於何處的靈魂。

「很偏激吧？但我最終還是沒這麼做，只是要她帶著小貝魯滾蛋，幸好她沒多說什麼，不然以她睚眥必報的性格，我有十條命都不夠她玩。」古市抱著不知何時坐起身的黑貓，將臉埋進它溫熱的身軀，「只是就算她帶著小貝魯回魔界了，男鹿還是回不來了。辰巳，你知道嗎？我好想、好想……」

辰巳，你知道嗎？我好想你。

逝者已矣，每個人都跟他這麼說。時間不會因為他的悲傷而駐足不前，課還是得上、日子還是得過，在男鹿死後的一個禮拜後，他讓自己表現得與以前無異，沒心沒肺的嘻笑，纏著石矢魔女王聊天調戲，只是邦枝這回沒賞他巴掌或不耐煩的翻白眼，溫柔替他拭去笑出眼角的淚。

高三那年，他發憤圖強考上離石矢魔極遠的大學。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對男鹿提過，以後要考大學時一定要考離他很遠的這間大學，然後他就被他十字固定在地上了，雖說如今這麼做沒什麼意義，但他還是來到了這裡，妄想男鹿總有一天會從他地前來找他。

「一旦很重要的人死了，很多事情都會從記憶底層被挖出來。很小很小的時候，他逼我跟他約定不能比他先交到女朋友，要交就一起交。」古市讓自己勉強勾起嘴角，淚卻已不受控制的滑出眼眶，「自私的混帳，為什麼我要為他守約啊？我很傻，對吧？」

黑貓背上的長毛被濡濕一大半，一向任性的它卻沒有暴起跟主人抗議。

它只是很安靜很安靜的坐在主人懷裡，擺動的尾巴緩緩垂落在他抱著它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