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果然敗落得差不多了。

 

  灣勉勉強強剪了幾枝還完整的海棠,小心翼翼拿傘護著,好在傘面挺寬,雨絲難以打進一絲半毫。

 

  「灣姐。」香突然喚她。

 

  灣轉過身,看著香正蹲在一株樹叢前,傘柄搭在他肩上,大大的傘面幾乎要遮掩他整個身子。

 

  灣笑問:「怎的了?」

 

  香指了指樹叢,上頭結了一顆一顆的小紅果子,瞧著喜人。

 

  「呀,這是……」灣採了一顆果子下來:「這是相思豆。」

 

  「相思豆?」

 

  「嗯,跟紅豆有些像,卻是不同。」灣摩娑著那一顆果子,紅豔豔的果子襯著雪白指尖,相當惹眼。

 

  香目光有些發直:「能吃?」

 

  「不能,在我老家也有這果子,我見過餓暈的鳥兒吃了之後死的。」灣嘆道:「來耀哥哥這兒,我才知道它叫相思豆……那詩怎麼說來著?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可相思卻有毒啊!」最後一句簡直是呢喃,語氣極輕。

 

  香故作沒聽見灣的低語,也摘了一顆相思豆,看著它滴溜溜地在掌心滾動,小小的心型果子精巧可愛,卻是中看不中用。

 

  灣笑問:「咱們摘一捧回去可好?」

 

  香眼神疑惑,顯然不明白:「又不能吃。」

 

  「相思豆不能吃,也能拿來串珠啊!到時串個鍊子什麼的,多好看。」灣摘了幾顆攥在手裡:「回去後,姐姐給它打個洞就行了,到時咱們一起來做。」

 

  「噢,灣姐做的要給我。」香眨巴著眼睛。

 

  灣笑著應允:「行,我串個腳鍊子給你,偷偷戴在腳上,才不會給耀哥哥看見。」

 

  王耀最是厭煩男孩子浮華弄巧,像這等上不得檯面的小東西,被他看到定是一場訓。

 

  「好。」香用力點了點頭,便開始著勁摘相思豆。

 

  灣看著手裡的相思豆,目光迷離了一瞬,隨即輕輕搖頭,也一起摘相思豆去了。

 

 

  一整個下午,除了幾枝海棠,灣與香都捧了滿滿兩手的相思豆回去。

 

  灣與香把手上的東西一古腦兒堆在檀木小几上,把几面堆得滿滿當當。

 

  柴胡早已備下熱水與衣物,灣讓她帶著香去另一間廂房洗一洗,自個兒在浴間好一番折騰,便起身著衣,長長的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頭,她便拿了乾淨棉布,隨意絞乾了些,便放著不理了。

 

  她回房坐在小几旁,先是挑相思豆,把成色、形狀較為不好的撥到地上。

 

  柴胡進來時,見灣披頭散髮,連忙走上前幫她篦頭,替她綰了簡單的垂髫分肖髻,插了一枝白玉掛珠小鸞釵,間或綴了幾朵點翠珠花,而後見地上淘汰的相思豆,也一併清理了。

 

  灣問:「小香拾掇好了?」

 

  柴胡道:「香哥兒在等著。」

 

  「快讓他進來,等會兒拿些工具,我把這些相思豆打個洞兒。」

 

  柴胡瞥了一眼小几上的相思豆,欲言又止。

 

  灣嘆道:「妳有話便說,我這兒規矩不大,別遮遮掩掩的。」

 

  柴胡原本還稍微提著心,聞言便徹底一鬆,斂眉道:「灣姐兒可是要串珠?奴婢拿去讓人打洞,不勞您親自來的。」

 

  「妳能找著人幫我,自是再好不過,提醒打洞的人,仔細別被相思豆的汁液給染了。」灣將挑好的相思豆聚成一堆,用絲帕包起來,遞給柴胡。

 

  柴胡躬身道是,卻行退下,不一會兒,香便進了灣的房裡。

 

  「相思豆?」香看見小几上只餘海棠。

 

  「沒事,我讓柴胡拿去打洞了。」灣把香拉近身邊:「等等就是飯點,你想吃些什麼?」

 

  「茯苓糕。」

 

  「那是點心,飯後吃。我讓小廚房做雞髓筍可好?今兒來了一批還沒冒尖的春筍,最是鮮嫩。」

 

  香睜大眼,立刻點了點頭。

 

  灣點了點他鼻子:「就知道你愛吃,你這饞嘴兒可刁了。」

 

  香的臉微微紅了,撇開頭去。

 

  「喲,害臊了?小香害臊了?」灣笑著伸手去撓他胳肢窩,香一邊躲一邊小聲地笑。

 

  王耀踱步進來時,瞧見的便是姐弟倆嬉鬧的光景。

 

  他笑問:「怎麼?這般熱鬧?」

 

  背對他的香身子一僵,滿臉笑意頓時收了回去,恢復了正經的臉盤。

 

  灣攬過香的肩膀,不著痕跡地握了握他的手,向王耀笑道:「耀哥哥怎的來了?」

 

  「我還來不得了?」王耀自個兒尋了把圈椅坐了。

 

  兄弟姐妹的,也就不計較些虛禮,灣才剛起身,王耀便讓她不用倒茶了。

 

  灣坐了回去,聲調甜膩地撒嬌:「哎,只是有些嚇著,還不都是耀哥哥啊?誰讓耀哥哥不常來,來了也會讓甘草姐姐或黃耆姐姐報一聲的呀!說到她們,姐姐們呢?別是上哪兒躲懶去了,撂下耀哥哥不管,那可該打!」

 

  「甘草和黃耆素來持重,哪曾像妳說的?妳這丫頭,要是妳說的讓她們聽了去,她們還不找我哭訴唄!」王耀素知這妹子沒多長心眼,只笑著稍稍敲打了幾句,隨即又道:「甘草讓我遣去買茶葉了,她一雙眼忒毒了,總能挑著最好的來,而黃耆則是去給她打下手……她們不在,少不得我親自走一遭,跟你們傳報消息了唄。」

 

  灣正想回話,香卻倏然開口:「讓大哥親來傳報,可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你這小子,適才在你灣姐這兒吃了蜜是不?竟是比往日還嘴甜,平時可是只鋸了嘴的葫蘆啊!」王耀撫掌而笑:「哎,其實毋甚大事,就是你們二哥明日便到了,你們在自個兒院子用過早膳,就過來堂廳吧!」

 

  灣睜大眼:「菊哥哥要來?」笑得一臉歡喜,握著香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

 

  香一時吃痛,卻只是暗暗咬著後槽牙,面上依舊紋絲不動。

 

  王耀虛空點了點灣:「瞧妳這丫頭,聽得妳二哥要來,就喜成這般!妳啊,女兒家好歹矜持些唄!」

 

  「我高興呢!菊哥哥久沒來了,我好想他的!」灣噘了噘嘴,神態嬌憨。

 

  「勇洙上回來,都不見妳這般喳呼,妳這做妹子的可偏心了。」王耀擺了擺手:「對了,我有些念著妳小廚房前陣子做出來的茶麵子,妳去對與我吃唄。」

 

  「咦?耀哥哥喜歡茶麵子嗎?可上次……」

 

  王耀微笑打斷她:「就是有些想念唄。」

 

  灣看了看王耀,又看了看香。

 

  「灣姐,我也想吃。」香抽回了手,眨巴著眼睛望她。

 

  灣只得站起了身,笑道:「好,姐姐這就去做,定會給你灑好多果脯。」隨後轉向王耀問道:「耀哥哥呢?」

 

  「不必灑果脯了,也不要花生仁,改杏仁便成。」

 

  灣用心記了,轉身走出房裡,留下王耀與香這哥倆。

 

  香靜靜地望著王耀,站得筆管條直。

 

  王耀漫不經心地捵了捵緙絲石青緞排繐褂的下襬,對香笑問:「下學後就來你灣姐這裡了?」

 

  香一字答道:「是。」

 

  「你倒是很喜歡你灣姐。」王耀徐徐道:「傻站著幹什麼呢?沒讓你當戳腳子,坐唄!」

 

  香這才在灣剛剛的座位上坐了。

 

  王耀在他平靜的臉膛打量一圈兒:「今兒先生說,你讀書心不在焉,一篇〈梁惠王〉背了幾次都沒背熟……是有什麼心事?」

 

  香一語不發。

 

  王耀笑了笑,並不責怪,又問:「你什麼時候曉得你二哥要回來的?」

 

  香猶豫了一陣,方道:「去先生那邊前,遇著了甘草姐姐。」

 

  王耀悠悠一嘆:「啊,她先告訴你了唄!怪道呢,平日你是個心定的,怎的突然如此?」

 

  香抿了抿唇,眼神有著無助與茫然,他自是明白王耀問這話的用意,聽似不著邊際,卻是直指他的隱憂。

 

  王耀嘆道:「香,你得知道,什麼才是重要的,什麼是放下,你灣姐和二哥,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不論為了什麼拚命,都比起情愛值當,你聰慧著呢,你應該懂唄!」

 

  香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兩眼定定地望著王耀:「我不想懂。」

 

  王耀蹙眉:「香……」

 

  香搖了搖頭,神情很堅定:「若真要放手,我這兒……」他指了指心口:「難安。」

 

  王耀沒再說話,他懂得香的意思。

 

  論起來,所有弟妹裡,他最不放心的便是香。他的確看重本田菊,教誨任勇洙,而對灣,縱使她是女孩兒,來自化外之地,他對她也是包容,但只有香,他卻是有些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香的那點子心思,王耀早就看透,可他瞧著灣與本田菊這些年頭,卻認為香的念想終會成空,雖則萬物非定,但一旦扯上感情這回事兒,怎麼著都是一道囫圇謎,解或無解,總有人不得意。

 

  其實王耀不是很明白為何弟弟們一個兩個都看上灣,但他也毋甚介懷,情之所累,終於一抔黃土,他看得太多了。

 

  思及此,王耀嘆道:「罷了,隨你唄,我總歸勸過你。」不跌過一回的孩子,方不曉得痛,讓他跌一回也好。

 

  香垂首,只是兩手緊緊交握。

 

  王耀還想說些什麼,外頭就已經傳來一陣輕快腳步聲,人未至,聲先至:「茶麵子來啦,剛剛廚房還在做糖蒸酥酪呢,我也給你們各端一碗子來!」

 

  灣走進房裡,手裡端著紅漆香楠雕牡丹花開的托盤,上面果然擺了好幾個白瓷小碗,隱隱的甜香。

 

  王耀把話又嚥回腹內,笑道:「灣兒有心了,我正想這一口唄!」

 

  灣燦爛一笑,恭敬地先給王耀布置好,才笑咪咪地拉過香,說要餵他。

 

  香自然不願,都多大人了,不是那小奶娃,還讓人餵?他紅著一張臉,躲躲閃閃。

 

  灣也只是鬧鬧他,沒一會兒便把茶麵子和糖蒸酥酪給他了,只是笑得肚子都疼。

 

  王耀雖覺好笑,卻也心裡嘆息,東西吃了幾口,便撒手道:「我還有事兒,就先去忙了,記得明日來堂廳,別忘了,要是一個也不來,你們二哥還不得傷心死?」後兩句純屬玩笑。

 

  「自然不忘,我還要向菊哥哥要禮物呢!」灣俏皮地眨了眨眼,兩頰的酒窩兒顯得笑意極甜。

 

  王耀跟她說笑幾句,叮囑了香最近的功課,便負手離開了。

 

  等王耀走了,灣才問香:「耀哥哥剛剛把我遣開,跟你說什麼悄悄話?」

 

  香慢吞吞地道:「先生跟大哥告狀,說我讀書不專心。」

 

  灣懷疑地望著香。

 

  香繼續道:「先生騙人,我明明很專心……」語氣帶了點委屈。

 

  灣聞言一陣沒好氣:「你不專心還有理由了?」說著,卻有些擔心他是否因為病痛而課堂分神,拿手摀著他的額頭,確定他沒發熱才安心。

 

  香手捧盛著茶麵子的碗,不燙不冷,正是適宜入口的溫度,上頭五顏六色地灑了許多果脯,吃著甜甜的。

 

  大哥說的話,他都聽進去了,可大哥不曉得,灣姐待他有多好,他就多放不下。在當年他最脆弱的時候,是灣姐拉了他一把,而後來更是灣姐長伴他左右,什麼值當不值當,他想不了許多,只記得灣姐最疼他,灣姐點點滴滴的好。

 

  他明白灣姐與二哥之間已有情愫,但那又如何?這世上只有她待他赤誠,他喜歡灣姐,就喜歡她,難不成還能拿刀子架著頸子要他不喜歡?就連二哥也拿他沒轍,更何況大哥?

 

  香咬著酸酸甜甜的果脯,向灣露出一抹略傻氣的笑。

 

  灣斜眼瞥了他一眼,想嚴肅卻繃不住臉,最後還是笑了出來,把自個兒同樣灑了許多果脯的茶麵子塞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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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重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