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沒聽法蘭西斯說下去,費賀儂便試探性地問:「卻是?」

 

法蘭西斯垂眸,再開口時,聲音極沙啞,一哽一哽:「卻是……卻是痛得想死了。」

 

法蘭西斯狠狠閉了閉眼,勉強壓下胸腔內部滔滔湧泛的森森涼意。

 

他像是被冰鎮而將死的魚,涼意甚至也扼住咽喉似的,讓他產生作嘔感,只能用盡全力去抵抗那道冷酷的潮流。

 

他又想起巴黎,每當如此,他就會聯想起上司涼薄的嘴臉,想起曾經在鐵塔上發下的誓言……巴黎的風景歷歷在目,愈來愈清晰,卻也離他愈來愈遠。

 

不論他多努力地想忘記,他就是無法不去想,法蘭西斯.波諾福瓦如今已是徹徹底底的孤兒,被仰賴了千年的父母遺棄。

 

「噢,天啊,法蘭西,法蘭西。」費賀儂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

 

法蘭西斯任由老醫生拍撫他,渾身的顫抖慢慢停止,他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這才發覺睡衣被冷汗浸濕。

 

「平時不這樣的,你知道。」法蘭西斯喃喃,像是解釋給費賀儂聽:「只是昨天,哥哥不小心想起以前了,一時抑制不住。」

 

「我可以問,是因為柯克蘭先生的關係嗎?」

 

過了許久,法蘭西斯才點點頭:「看到他,吵架就難以避免……習慣比毒癮還難戒。」

 

他不意外費賀儂會猜到亞瑟身上,畢竟這一年來,他的生活裡唯一變數,只有亞瑟了。

 

法蘭西斯自己也想不到,除了亞瑟之外,還有誰能讓他情緒起伏得像火山爆發,只是看到他,就無法保持平常心。

 

「看樣子,你們認識很久。」費賀儂說。

 

「孽緣罷了。」法蘭西斯盡力想讓自己語氣無謂。

 

「換個說詞,我更喜歡稱之為命運。」費賀儂笑問:「法蘭西,你跟柯克蘭先生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很小的時候,他當時像隻毛毛蟲一樣……」法蘭西斯拿手比劃:「矮小、陰沉,總是繃著臉,看著就沒人緣,總之很不精緻。」

 

「唔,真難想像。」費賀儂若有所思。

 

「現在他跟以前是差很多沒錯,但那很大一部分是我的功勞,他品味之差,還得靠模仿我才稍微有些人樣,卻沒絲毫感恩態度,野蠻得很,披著紳士皮招搖撞騙,實際上骨子裡還是個海盜。」

 

法蘭西斯愈說愈咬牙切齒,他還頂清楚地記著要跟亞瑟算把公約貼在廚房裡的帳。

 

「他總是跟我對著幹!只要是我的意見,他全要反著來!即使如今嘴裡說著喜歡哥哥,他還是自以為是,不論做什麼都很霸道!他真的喜歡我嗎?愛一個人,不是該小意一點嗎?他有沒有當好男友的自覺啊?這幾天他就沒一刻是體貼的,我們根本就不合適!偏偏他又總說要耗上一輩子的話--去他媽的一輩子,才沒多久我就快受不了了!」

 

費賀儂靜聽法蘭西斯的埋怨,見他原本晦澀的神情盡褪,轉而氣急敗壞,紅暈爬上面頰,有了生氣湧動。

 

半年來,費賀儂第一次在法蘭西斯臉上看到這神情,自認識法蘭西斯起,他總是優雅、隨和且溫柔,很少發脾氣,雖然他的內心跟他的雙眸一樣藍,可他總是收得很好,甚至還會與人調笑。

 

費賀儂想起初次相遇時,法蘭西斯剛好正跟酒吧女伴分手,那燦爛的笑容與源源不絕的甜蜜情話令他一個老頭子也嘆為觀止,逗得女伴既開心又不捨。

 

當時他也沒想到,這年輕人後來成為他的病患之一,法蘭西斯看起來很光鮮,誰會知道他「病」得如此厚重?

 

只是亞瑟一來,法蘭西斯就忍不住揭開那層偽裝的封膜了。

 

法蘭西斯一出狀況,亞瑟打給費賀儂時,他是很震驚的,因為他從沒想過法蘭西斯會崩潰至此,而他匆匆趕去法蘭西斯家,見到亞瑟時,那男人的恐慌更是直接嚇著了他。

 

亞瑟渾身是汗,箍著他肩頭的手力道很重,語無倫次地向他低語,全是同一句話──我的錯,救他。

 

法蘭西斯的崩潰是因為亞瑟,是亞瑟讓他不再壓抑。

 

費賀儂目前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亞瑟的出現,確實打破了法蘭西斯情緒上的僵局。

 

如今法蘭西斯甚至開始對費賀儂傾訴了,以往他頂多就是不哭不笑,只說他因為往事而創傷,的確很苦悶,卻從未像今天說出「痛得想死」之類激烈的話。

 

「……他就是個過分、囂張、愚蠢的男人!哥哥失心瘋了才會想跟他試試!」法蘭西斯忿忿不平。

 

「但你終究同意了,不是嗎?」費賀儂說。

 

「那是他死纏爛打!」

 

「可事實上就是你同意了。」

 

法蘭西斯登時蔫了:「我難道不能反悔?」

 

「那柯克蘭先生會很傷心的,再說,你總得努力讓自己做到答應的事情。」費賀儂肅著面容:「法蘭西,我能看出來,柯克蘭先生很在乎你。你是沒看見,前兩天你情況不好,他急得哭了呢。」

 

「他哭了?」法蘭西斯像是聽見了極可笑的事情。

 

「是的,別說出去了,他是背著我哭的,可見不想人知道。」費賀儂輕輕嘆息:「聽著,法蘭西,人或許能孤獨過一輩子,可是會很艱苦。有人陪伴,那是好事,別把幸運推出去,或許如你所說,柯克蘭先生是霸道了些,但他的確真心實意地對你。」

 

這世上,要找一個真心人多不容易?錯過這個,可能就沒下一個。

 

法蘭西斯沉吟,之後才緩緩地說:「我要再想想。」

 

費賀儂見他遲疑,便開玩笑似地說:「還是說,法蘭西,你之所以鬧脾氣,是很在意他之前因為工作而沒陪著你的事嗎?」

 

「什麼?」這什麼超展開?法蘭西斯瞪大了眼睛。

 

「因為從未見過他,我就多嘴問了幾句,他告訴我,你從以前就很愛鑽牛角尖,但他那是上司做主,身不由己,不是不想陪你。」

 

「……哥哥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費賀儂用像是看淘氣孩子的眼神看法蘭西斯,法蘭西斯則滿心無辜。

 

他是真的很無辜啊喂!除了家屬身分,亞瑟.柯克蘭那該死的傢伙還擅自加上了什麼設定?而且這設定……貌似之前王耀曾笑話過的,很老哏的「你無情你冷酷你無理取鬧」啊……

 

無視於法蘭西斯糾結的神情,費賀儂還是堅定地走在誤會的道路上:「對愛人體諒一些,那沒壞處的。」

 

法蘭西斯覺得他真的得好好找亞瑟逼供了。

 

費賀儂擼起法蘭西斯的袖子,替他做其他檢查,間或問他最近的身體情形。

 

憋了一陣子,法蘭西斯終於還是確認地又問:「……他真的哭了?」

 

費賀儂耐心地答:「我親眼看到的。」語氣輕柔得像是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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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重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