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兩百歲的哈勒昆有許多願望。希望人類不要再犯妖精王之森，他指揮靈槍指揮得手很痠；希望妹妹不要總是罵他，那張小臉不是蹙著眉頭就是抿著嘴角，偶爾他也想看她笑一笑；希望海爾布萊姆不要鼓吹他去人類世界探勘，沒什麼好玩的，那只不過是一群為了名利、欲望而廢寢忘食的生物。

那時候，廢寢忘食是哈勒昆所能想到的最嚴厲的罵詞，在他看來，不睡覺、不吃飯地去追逐虛妄的東西，是很無聊又很愚笨的行為，相當值得嘲笑。

他對流星雨許下了這些願望，然後坐在發光的蘑菇上對摯友說人類的壞話，廢寢忘食、廢寢忘食，接著被海爾布萊姆吐槽，這句話在人類那一方是好的釋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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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歲的哈勒昆終於放棄讓妹妹不罵他的願望，反正伊萊恩就是成日對他沒有笑模樣，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他可是哥哥欸，又是神木欽點的妖精王，神木都沒說什麼了，為何妹妹老是要他「有個王的氣度」？

什麼叫作王的氣度？這妖精王之森也沒讓他顯擺氣度的地方。

此時妹妹就會罵他幼稚，要他多多想未來，這森林離不開妖精王，如果哪天他必須離開了要怎麼辦？做為王者，思慮總得深遠一點啊！

「咱才不會離開呢，外面又沒什麼好玩的。」他賭氣地說：「還有，咱才不幼稚。」

妹妹氣得拿榛果砸他，小動物們看得有趣，爭相給聖女撿來最硬的果子，而海爾布萊姆在一旁沒良心地笑，捧著肚子從樹幹上掉了下去，在樹葉堆裡摔了個倒栽蔥。

活該，再笑啊，牙齒白啊！？哈勒昆咬牙切齒，一邊躲著榛果攻勢，一邊快速地飛走了，去森林西邊找下一套衣服要用的木棉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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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歲的哈勒昆和海爾布萊姆躺在茸茸的草地上，聽他說，人類世界有多精彩，噴火的街頭藝人、聖騎士锃亮的鎧甲、什麼都有賣的市集和酒吧裡不輸給妖精王之森特產葡萄酒的威士忌。

海爾布萊姆眼睛亮亮，倒映了滿天星空，哈勒昆打了個呵欠，第一萬次跟他說，不要跟人類靠太近啦。

海爾布萊姆也是第一萬次地說不要，哈勒昆你真該跟我一起去看看，我真是太佩服人類了，我愛人類。

哈勒昆閉上了睏倦的眼，只敷衍地說，好好好，可你不要離開森林。

海爾布萊姆笑得見牙不見眼，將臉埋在哈勒昆頸窩處，嗅了嗅那金桂的芳香，沒說自己已經規劃好了下一次行程，有個人類來森林邊界兜售物品，說要帶他見識這大千世界。

他想，先偷偷地去，回來再用許許多多好東西來說服哈勒昆跟自己一起去，到時自己就可以當嚮導啦。

隔天，哈勒昆醒來，海爾布萊姆就不見蹤影，直到再隔了一天，才得到他被人類帶走的消息。

哈勒昆不顧妹妹阻攔，離開了森林。

他當時不知道，這一去，就是五百年未歸，甚至趕不及魔神肆虐而燃起的大火，在他還糊塗的時候，最珍愛的森林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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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勒昆和此生最愛的女孩共同生活了五百年，再看著她清脆嘹亮地叫他哈勒昆，看著她四處為他找甜漿果，看著她明媚的笑容在陽光下閃耀，看著她努力忍著眼淚等他回來，看著她失去記憶，看著她加入了七大罪，而他卻不能與她相認。

相認能做什麼？太苦了，尤其甜意之後的苦澀，最難捱。

只要黛安高興，他就高興，如此他能稍微得到一點慰藉，他活得已經太失敗，海爾布萊姆死前的吶喊還在耳邊繚繞，說，我恨我恨我恨，然後他又想起海爾布萊姆離開森林的前一晚，以那麼歡快的語調高喊，我愛人類。

哈勒昆給自己改了名，叫作金，他要提醒自己，縱然犯下了大罪，他依舊是妖精王，他對摯友做了正確的處置，只是正確不代表不是犯罪。

他未曾保護好子民，未曾保護好摯友，未曾保護好他的女孩，他對不起以往認識的所有人。

他瘦弱的肩膀扛不起這麼龐大的罪愆，只能逃避，選擇讓所有人遺忘他。

儘管他心知肚明，這是可恥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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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歲的金正面臨整個世界最動亂的時刻，魔族盡出，黑暗來臨，許多人投入戰爭，前仆後繼地獻出性命和鮮血。

曾經他稚嫩的臉頰多次染了鮮血，孩子似的身軀開透了好幾次血窟窿，戰到後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又為何要對其他種族兵戎相向。

偏偏他曾盼望的一切在此時一一實現。深愛的女孩記起了他，他卻不得不含淚與她再度分開；妹妹復活了過來，卻是無法擺脫魔族的陰影；摯友藉著頭盔長伴身側，但他觸摸不到海爾布萊姆；妖精王之森緩慢回復元氣，妖精們對他卻有芥蒂。

這究竟是命運回應了他的願望，還是懲罰他以前的不知足？

金指揮著靈槍，穿透了一個魔族的胸膛，面無表情。

曾悠哉游哉的妖精王，早就成為了個不快樂的劊子手，這紛雜的世情，磨去了他的天真，把太多辛酸塞進了他小小的心裡，嘴角忘記了該怎麼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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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歲的妖精王死於戰亂，為了不讓那眾魔凝聚的魔力籠罩黛安，他擋在了他的女孩面前，生生受了這一擊。

連軀體也即將消散，他被黑色的漩渦肢解殆盡之前，抬頭望向了天空。

今天有流星雨呢。他想。

縱然硝煙遮掩、火光奪目，但他還是能看見那隱於層層雲霧背後的，耀眼閃亮的流星。

他這輩子終於保護住了他所重視的其一，這已經夠了。

可他還是想貪心地許願，這次他沒有很多願望，只想許一個願。

「讓大家得以安息。」

流星愈下愈密集，那熾白的流線像要飛進他圓潤的瞳仁裡，填滿了他所欠缺的光采，襯著那黑絲絨般的夜空，是他畢生見過最美麗的風景。

彼時那還愛著人類的海爾布萊姆眼裡，也是如此璀璨的星空呢。

他閉上了眼睛，他要自己最後看見的是這樣的風景。

漩渦將他化為細小的粉塵，他依依不捨地想，來世、來世還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