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一曲畢，莫里斯大大地鬆了口氣，上帝啊，他竟然真的平安無事地把這從頭到尾都很躍動的歌唱完了！

台下爆出掌聲，他聽見瑪莉安娜和其他人高呼：「安可！」

莫里斯心裡一緊，還、還得再唱一首嗎？不要了吧？

可惜事態不如他所願，他還沒婉拒呢，悠揚的旋律就再度響起。

莫里斯一聽就愣了，這次的歌也很熟悉，但是……

「《J'espère》？」他喃喃。

「是的，男女對唱情歌。」身邊有人接話，語調輕快。

莫里斯猛然回頭，由於用力過度，使他的頸項有點痠痛。

瑪莉安娜站在他的身側，笑吟吟地看他，手上也拿了一支麥克風：「你不會以為姐姐真要你一次唱男、女聲吧？」

「不，我沒這麼想……可是……」莫里斯語無倫次，不知該如何表達得好。

「好啦，姐姐知道你想說什麼，快開始了，注意哪！」瑪莉安娜笑說，指了指播映歌詞的台前螢幕。

莫里斯定了定神，專心致意在唱歌上，比起方才的緊張，瑪莉安娜只是站在他身邊與他合唱，竟就讓他感到無比安心，那份孤獨感也消失無蹤了。

他邊唱，邊覺得眼眶發澀，果然哪，即使剛知道瑪莉姐是同性戀的事情，他還是很依戀她，一時半刻無法消弭情思的。

「噢，我希望，像傳說中那樣，試著找到一種言語，只有我倆能夠分享，我們多期望持續我們的愛啊，寶貝，但情愛無常，如此珍稀，在短暫的生命裡，哪裡會有可預見的愛情……」

他的歌聲與她的歌聲交融一處，水一般地流淌，在莫里斯的心裡涓滴成河，潤澤了微疼的心。

莫里斯想，也許以後有一天，他能逐漸遺落對瑪莉安娜的情思，但今天他們倆的合唱，他會珍藏在回憶裡，像是小心翼翼地拿軟絨布包裹住寶石。

瑪莉安娜的歌聲跟她本人頗同，慵懶、柔緩，一字一句都帶著魔性，很能撩動心弦，不知不覺地就被觸及哀喜，隨她而行。

莫里斯當初就是失陷在這樣的聲音裡，沒見到人，就已經被擄獲了。

間奏時，瑪莉安娜忽然靠近他，在他耳邊細聲說：「聽聽你自己的聲音。」

莫里斯一驚，瑪莉安娜卻又後退回原來的位置了。

他想了想，再度張開口的時候，特別留心自己的歌聲，卻沒發現到什麼特別之處，有些懊惱。

一旁的瑪莉安娜眼角瞟著他，見他的懵懂樣子，就知道他是無法靠自覺知道自己聲音的特性。

莫里斯的聲音可以說是清越的，有種怎麼也壓抑不住的活力，較諸與他相似的林曉青，他的活力或許沒林曉青的高昂，但卻是很自適悠然，天生天養的韻味。

這是從他骨子裡透出來的氣性，從而影響了歌聲。

瑪莉安娜始終認為，不論一個人再會偽裝，唱歌時卻是騙不了人的，總有一絲絲特質會被洩漏。

初識莫里斯，她就挺喜歡這單純的小男孩。

當時她愛的人正式成為神父了，理所當然，她也在同時結束一段注定無果的暗戀，成日魂不守舍，在群裡聊天時，連一貫大剌剌的林曉青都能察覺她的不對勁，從而問她原因。

她不想透露，便只敷衍地說想談戀愛罷了，誰知林曉青這熱心過頭的孩子，第二天晚上就找了莫里斯進群，打點過群裡其他人後，還特別跟她說就當認識朋友，偶爾交談也好。

去他的認識朋友，別以為她不知道台灣人熱愛給人牽媒。

只是林曉青非常誠懇，出發點到底是好的，瑪莉安娜也不好當下駁了他，反正不是什麼大事──「認識朋友」嘛！怎麼發展還不是由她？

但莫里斯一在群裡說話，瑪莉安娜就覺得，她似乎太快下定論了。

少年聲線乾淨，朗朗地自我介紹的時候，瑪莉安娜的心頭頓時一酸，只是不想讓人發現異常，繼續扮作恍若無事。

莫里斯的聲線，感覺很像之前她暗戀的那男人。

不是說兩人的聲音很像，事實上是完全不同的聲音，那男人說話很低沉，以樂器來比喻，就是教堂的大鍵琴，徐徐講道的時候，總有說不出的莊嚴，讓人不敢輕易褻瀆。

莫里斯與他相像的地方，在於純澈，是那道陽光透過了水晶，映得人暖洋洋。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不外如是。

若說她的聲音是誘惑的魔性，那莫里斯就是坦然的善性。

瑪莉安娜在社會打滾多年，不知是她倒楣還怎麼的，總是遇見爛人，即使在網路上，她不過是業餘唱唱歌，也會有黑粉專門出來攻擊她，搞得她很是心累。

雖說她的唇舌功夫實在驚人，每每都能口蜜腹劍地把人砲轟回家找媽媽，但她擅長處理，不代表她喜歡處理。

久而久之，她對人性愈來愈淡漠，直到遇見那神父。

影深的人總是特別嚮往光明，這也是瑪莉安娜之前會愛上那神父的主因，最後想當然耳，失敗以終。

而今，出現了個莫里斯，這男孩卻是她能抓住的。

羅莎曾質問她：「他甚至不超過二十五歲！妳卻三十了，何不放他一馬？妳能不能偶爾像個成熟的大人，別總搞些什麼精神追求？」

「沒有精神追求，我就不是瑪莉安娜了。」她是這麼答羅莎的：「嘿，羅莎，姐姐這一輩子就想找溫暖的依靠，只要他能保持坦誠，我就能跟他過日子……你知道，姐姐也累了，不想再得過且過。」

「妳不想得過且過，就是找了這麼一個孩子？」羅莎當時快抓狂了。

「他不錯，我條件也好，為什麼不能？」她笑：「小王子與心機狐狸，真有了結果，會是多羅曼蒂克。」

羅莎暴怒，深呼吸好幾次，終是冷靜下來。

她看著瑪莉安娜的臉，良久，才咬牙切齒地說：「隨便妳吧，最後兩敗俱傷，別來找我哭。」

「不會的。」瑪莉安娜垂下眼。

能不能長久在一起，在於有沒有心，只要她還想堅持，那就有莫大希望的。

況且，只是看著莫里斯，瑪莉安娜心裡就軟得一塌糊塗，對於這樣的男孩，她怎麼能不喜歡呢？

＊

一曲又畢。

莫里斯才剛放下麥克風，就感覺手上一陣溫熱，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瞪大眼，卻不太敢轉頭去看那隻細綿的手的主人，怕是一場輕煙似的美夢。

可是這美夢卻多麼真實，他似乎感到瑪莉安娜靠在他肩上，附在他耳旁說了一句話。

只一句話，就把他帶進了天堂。

可恨當下他卻犯傻，愣愣地問：「瑪莉姐不是喜歡女人嗎？」

瑪莉安娜笑了，其聲如絲羅，柔軟得滑入他的心裡。

然後，她的唇覆上了他的，一絲嘆息自唇齒間流逸：「我喜歡的，是你。」

這真的是場夢嗎？莫里斯糊裡糊塗間，只這麼想。

他祈禱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