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又過了幾日。

 

  天光似水,雲絲纏綿,看這態勢,等等該會下起雨了。

 

  灣在後院中摘著桂花,今年桂花早發,倒是開得比往年都香、都好,她打算拿一些製茶,用處多著呢!有溫補陽氣等功效,香近來氣色不怎麼好,等他來時,該給他泡上一壺。

 

  算算,香後天就會來了,趕製一番,他便能喝到最新鮮的桂花茶了。灣心裡想著,將桂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方絲綢帕子上。

 

  「夫人,當家喚您過去書房。」一個侍女碎步而來,向灣行禮。

 

  灣幾不可察地嘆息,將帕子交給侍女,讓她收回房裡,才款款朝書房前去。

 

  拉開紙門,灣便看見本田菊端坐在木桌前,手裡捧著一本書,見她進門,便用書籤做好頁數標記,指了個位置讓她坐下。

 

  灣乖順地坐在本田菊對面,低垂著頭,長長髮絲落在頰邊、肩頭,帶出隱約的陰影。

 

  本田菊從几上拿來一個古樸茶壺,倒了兩杯茶,頭先一杯遞給灣。

 

  灣低聲道:「謝過當家。」

 

  本田菊雙手捧著茶,淡淡地道:「今日我讓妳來,有事相告。」

 

  廢話嘛,不然你讓我來幹什麼?灣暗裡腹誹,卻終究不敢表達一絲不滿,只得僵著一張臉。

 

  此時,本田菊轉著茶盞,一逕沉默,直轉到茶都涼了,才緩緩道:「適才,妳在後院做什麼?」

 

  怎麼本田菊突然問起這個?灣內心雖覺得怪異,仍道:「採桂花。」

 

  「桂花要拿來做什麼的?」

 

  「製茶。」

 

  「製茶的用意?」

 

  灣不明所以地擰眉,低聲道:「想泡一壺茶給小香和你喝的。」

 

  本田菊扯了扯嘴角:「原來賀瑞斯還擺在我的前面,怕是妳只想泡茶給賀瑞斯吧!」

 

  灣抿了抿唇,沒有回話,本田菊今兒個似乎心情不佳,大概是尋她來當出氣包的吧!

 

  本田菊頓了頓,方道:「妳總是如此,心裝得太滿,卻沒有我一身棲處……灣,妳這般,對我公平嗎?」

 

  「當家明鑑。」灣只說出這四個字,便再無聲息。

 

  「好一句『當家明鑑』,妳心裡怕不是這般想吧!」本田菊敲了敲桌面,深深望著灣:「灣,經過這麼多年,妳依舊不是戲中人,撐著個花架子,面上倒還過得去,卻在一些小動作上顯出妳的心思。」

 

  灣微微蹙了蹙眉,仍一語不發。

 

  「也罷,終歸是我太縱著妳了,可以後不能如此了。以後,這大宅總不能讓我幫妳管著,妳是我看中的妻,打磨一下性子,合該能撐起半邊天。」本田菊站起身,走到灣的身邊,以兩根指尖抬起她的下頷:「謹記,這世/界便是台子,妳我都是戲子,除了在對方面前,哭笑都不能遂意,別再莽莽撞撞的,尤其別與他人太接近,那會讓人知曉妳的底細,由此落了話柄,人言可畏,妳是曉得這四字的厲害的。」

 

  灣終於聽得不耐煩了,譏諷一笑:「當家有話直說,灣是個愚笨的,無法看透你的想法。」

 

  本田菊石子似的眼望著她,嘴唇似動非動:「賀瑞斯要跟亞瑟先生回英/國,以後不會再來了,而妳,也別整些花花心思,好好地待在大宅裡,不要做些不合宜的舉動,什麼話也不要隨意出口。」

 

  本田菊說話很輕,聽在灣耳裡,卻宛若炸雷一般。她倒是沒在意後一句,只是聽到香不會再來了,覺得一陣失落與悲涼。

 

  如今,香的到來,已是她在囚籠似的生活裡最期盼的事兒,那是她唯一能喘口氣的時光,本田菊這會兒也要收回了。她倒是早已預感這一天的到來,只是內心的憤懣,仍無法讓她處之泰然。

 

  她忽然想起前幾日香反常的問話,原來那次便是最後一次見面嗎?還能不能再會呢?上次一別,便是六十幾年……那是一甲子啊,如今呢?還要等多少六十年?

 

  「為什麼?」灣猛地一拍桌,也站起身來,與本田菊對視。

 

  「注意妳的行止,灣,況且沒有為什麼。」

 

  「事出必有因!你為什麼說小香不會再來了?是你要對他做什麼嗎?」

 

  「我還沒掉價到去傷害一個弱小得讓人看不太見的小毛孩,他還用不著我親自出手。」

 

  本田菊淡然的語氣,令灣出奇憤怒:「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他是你弟弟!」

 

  「灣,妳還要做這個夢多久?多少年過去了,妳怎麼還在夢裡?」本田菊勾起嘴角:「妳心心念念的家族,早就沒了!就不要說賀瑞斯,妳當真有把我當作妳二哥過嗎?我可是娶了妳的,現在是妳的丈夫,妳難不成還要喚我一聲二哥?」

 

  灣一愣,有些狼狽地撇開頭:「你與小香不一樣,別混為一談!我、我叫過的,是你毀了我對你的信任!」

 

  「是,妳是叫過,可我從不想讓妳這般叫我,聽著很刺耳。想來,我跟王耀對立或許是好事,能換得妳不再把我當兄弟的機會。」本田菊將她的頭扳正回來,掌心貼著她的臉:「不過妳也別把賀瑞斯想得太好了,這年月,沒有誰是不變的,誰都在變,妳瞧不瞧得出來罷了……」

 

  唯一沒變的,只有妳而已。這句話,本田菊沒有說出口。

 

  即使灣心中藏了再多怨懟,但本田菊卻看得清,灣的本質未變,還是那個天真的小丫頭,她始終狠不下心真正恨他,當年她對他的詛咒言猶在耳,她說過要讓他全身染上血色,結果呢?春去秋來,她始終沒有一次明確的行動,有的幾場不過小打小鬧,偶爾鬧得大一點的,也不用他煩心,家裡人就擺平了。

 

  灣雖年輕,卻不是不靈慧,若她真心想做,不會只有這般扮家家似的程度。

 

  再者,本田菊睡在她身旁,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灣也沒有下手,甚至他知道她刻意打破一個碟子,藏了一片銳利的碎片在棉被裡,可她從來沒拿來用過。

 

  她在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否則日日都是好時機,她沒理由不下手。

 

  灣瞪著本田菊,結繭的掌心貼著她的臉頰,那微涼的溫度,帶動她的心臟一抽一抽的。

 

  為什麼直到此時,她還無法放棄本田菊?灣只覺得一陣悲哀。

 

  「我當然知道小香是變了的,但只一點,他還是待我至誠,跟小時候一樣……」灣喃喃道:「他還給得了真情,但你給得了什麼?你連親人都不願做了!誰好誰不好,高下立判,不是嗎?」

 

  本田菊聞言,神色一冷:「妳若這般想,就隨妳吧!只是別忘了,如今是誰待在妳身邊。」頓了頓,又道:「我的決定不會有任何改變,妳與賀瑞斯相見是最後一次了,不要踰矩,他得跟亞瑟先生回去,不會再回到日/本。之後,妳好好跟著管家再學學理事之道,別瞎折騰有的沒的,給了妳過去這麼長的時間適應宅子,夠了,妳該要處理的,就得學著親自處理妥當。」

 

  灣死死瞪著本田菊,好半晌才似脫力了一般跪坐在地,慘然一笑:「你當初既然要給我希望,為何又要剝奪?」

 

  「那妳可曾想過,給妳希望的同時,我卻是漸漸絕望?如今妳滿心都是賀瑞斯,妳可知我後悔過,當初他找妳私會,我就該把他殺了。」本田菊低頭望著她,面罩冰霜:「妳沒想過我,沒顧慮過我,既如此,妳能對我提出什麼請求?我給的,要收回便收回,無所謂剝奪,是妳守不住我對妳的情義,就別怨天尤人。」

 

  「何謂情義?你倒是說說,何謂情義?你做的一切,都是無情無義!如此,何來的情義可守?你會不會太強人所難?」

 

  「在妳心中,我就是這般?」本田菊臉色陰沉:「灣,妳可真是做賊的喊捉賊,無情無義的分明是妳!情義?妳同我說情義?是誰和賀瑞斯說,我除了自己,從來沒在意過其他?妳眼裡看不見我對妳的好,只有過去,妳置我於何地?」

 

  「你、你聽到了?」灣瞪大眼:「你監視我?」

 

  「這可是我跟賀瑞斯早早談好的條件,妳以為我會輕易讓妳跟另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賀瑞斯還要妳跟他走吧?妳猶豫了,是不是?」

 

  「本田菊,你怎麼可以這麼卑鄙?你何必管我猶不猶豫,說起來,我當時真該和小香走才是!」

 

  「妳敢和他走,我就殺了他!」本田菊雙目赤紅,一把捉住灣的手腕。

 

  「你不准動小香,你要動他,我就跟你拚命!」灣不甘示弱地瞪著他,嘴唇卻有些顫抖。

 

  她明白,一旦本田菊真決定了要對香動手,她是阻止不了的,若香有什麼三長兩短,還是因為她的緣故……她只能拿自個兒的命相賠!

 

  本田菊手下力道一緊,灣痛呼一聲,可以想見手腕定然瘀血了。

 

  「妳要為了賀瑞斯跟我拚命?」本田菊沉著一張臉,一雙眼眸利如寒夜彎刀:「妳以為我會如以前那般慣著妳,任妳為所欲為嗎?妳的命,在當年保下陳繁英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妳自己的,而是我的!」

 

  灣身子一震,狠狠咬住了唇。

 

  本田菊定定凝視她一會兒,方道:「灣,妳知道嗎?妳曾經讓我覺得最像一方土地之主的時候,是大婚前,妳與我談判,放陳繁英和二十人走的時候,當時,妳明白得到什麼,總得犧牲另外一些什麼。除了那次,其餘時候,妳一直不願面對現實。」

 

  灣被他的眼神盯得渾身發毛,然而她本就倔性,此時更是不退讓地與他互瞪。

 

  「灣,妳太軟弱了,對我只能這般鬧騰,卻無法逼得我改變決定,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妳有太多無法放棄的事物,卻對應當正視的棄若敝屣,可恨的是,妳糊塗至此,我卻依舊放不開妳。」本田菊嗤笑,他放開她,轉過身:「妳放心好了,妳的賀瑞斯會好好的,他那邊可有亞瑟先生護著,輕易也動不了他……至於妳,就和管家學著理事,我會定時抽查,要有懈怠,絕不輕饒!到底妳身在我治下之地,就得聽我的!」

 

  灣緊握著拳頭,低吼:「本田菊!」

 

  「我不會再對妳心軟了。」本田菊深深呼吸,嗓音低低的,既是說給灣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本田菊走出房裡,關上紙門時,聽得裡面傳來一聲嗚咽。

 

  他想繃著一張臉,卻還是嘆了口氣,腳步遲疑了些,最終仍不再理會,緩步離開。

 

  東/京在半路跟上本田菊:「當家,您與夫人……」

 

  「東/京,別問了。」

 

  「……是。」

 

  本田菊走了幾步,握了握拳,道:「東/京,我有件事讓你去辦。」

 

  「是,當家。」

 

  「老地方,那裡有一份文書,把它交到亞瑟……柯克蘭先生手上。」

 

  「當家,這是?」東/京神色一凜。

 

  「該是了斷一切的時候了,正好這同盟已沒必要,一起解決了。」

 

  「是。」東/京應了聲,隨即頓了一下,問道:「當家,須提前通知夫人嗎?畢竟您已打算放權,一些事務是否要經過夫人的?」

 

  「不必,屆時,她自會曉得。」本田菊淡淡道:「況且我放給她的,只是內宅的權力,往後我會更忙碌,十天半個月的不會回來,這宅子是顧不上了,雖則管家盡心,但終究身分不夠,還得灣來出手,也給她事兒去忙,免得胡思亂想。」

 

  東/京默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好了,你下去辦事吧。」本田菊擺了擺手,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對東/京吩咐道:「對了,讓廚房整些綠豆湯,用井水稍稍拔過就成,待會送去給夫人退火。」

 

  「是。」

 

  東/京站在原地,望著本田菊漸行漸遠的背影,暗裡搖了搖頭。

 

  當家對夫人,還是這般在意……只可惜,為何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其實東/京不是太懂本田菊對灣的感情,他誕生不夠久,只知要忠於其主,對他而言,既然本田菊喜歡灣,那灣就該正視,並有所回應,但他們卻不停在傷與被傷中輪迴,這般互相折磨,連他都看了煩心。

 

  情之一字,多擾人。東/京皺了皺眉,這才轉身辦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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