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等本田菊和亞瑟都出了門，灣吃過碧梗粥、乾煎豆腐佐蝦仁以及涼拌素三絲，生魚片則是動都沒動過，就令侍女把碗盤撤走，待得茯苓糕被端了上來，她便叫伺候的人全數退下。

　　侍女們早見怪不怪，夫人向來不喜歡跟前有人，這會兒該是又要獨處了，於是紛紛告退。

　　茯苓糕美味鬆軟，入口即化，灣嘗了一塊後，覺得尚可，便拿幾張紙將剩下的糕點包起來，左右確認一下，偷偷出了房門，盡量安靜地往後園跑，到了後門門口，她悄悄叩了木門三下，便立刻躲在一旁的造景大石後頭，緊張地等待。

　　不久，木門外頭也響起了三下叩門聲。

　　灣以氣音低語：「小香，是你嗎？」

　　沒有回音。

　　灣的心頓時跳得飛快，懊惱自己怎麼不多先想想再開口，都還沒真的確認呢！若不是香的話，豈不露了底？

　　灣正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忽然感到上空似乎有一片陰影罩下，她抬起頭一看，驚見香正蹲在屋簷，準備一躍而下。

　　「危……」灣的驚呼尚未出口，隨即被成功翻牆的香摀住了嘴。

　　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雙眼直直瞪著面前的少年，示意他把手拿開。

　　香拿開手，低聲喚道：「灣姐。」

　　「小香！」灣眨了眨眼，撲上前抱住他：「真的是你！我好想你，你過得還好嗎？」

　　在灣看到香的同時，她的心頓時漲痛起來，像是被什麼灌滿似的，既溫暖又滿足。

　　「還好，亞瑟先生很照顧我。」香仔細端詳灣的臉龐：「倒是灣姐，妳瘦了……本田菊竟敢委屈妳嗎？」說著，似乎是有些咬牙切齒。

　　灣自嘲一笑：「吃、穿尚且不用擔心，他沒打我、沒罵我的，把我嬌養在宅子裡，我要如何過得不好？少了自由罷了，除此之外，並沒什麼。據說阿勇還被他推上戰場呢，我在這兒平平安安，何來委屈？」隨後抬頭向香笑道：「別說我了，你長高了呢，生得愈發俊俏了，去了柯克蘭先生的家，有沒有女孩子喜歡你？」

　　「灣姐慣會取笑我。」香依舊面無表情，然而在月色映照下，卻能看出他紅了一張臉。

　　「小香如今懂得頂嘴了呢，以前跟鋸嘴葫蘆似的，說三句才回一句。」灣拍了拍香的肩膀，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這是我偷偷帶出來的茯苓糕，我試吃過了，味兒不錯，該合你意……還是你去柯克蘭先生家裡後，口味有改變了？」

　　「沒，即使去了英/國，也不會改變口味，舌尖是會記住好味道的。」

　　灣聞言一愣，細思之下，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敢情你嫌柯克蘭先生家裡的伙食不好啊？」

　　香居然認真地點了點頭，拿過紙包打開，直接拈起一塊茯苓糕放進嘴裡。

　　「是有多不好呀？」灣不禁樂了，能讓香這麼認真地埋汰，亞瑟究竟給他吃了些什麼？

　　香嚼著茯苓糕，想了想：「……很黑。」

　　「黑？」

　　「外表黑，裡層黑，會吃死人的。」香沒幾口就把嘴裡的茯苓糕嚥下，開始朝下一塊進攻。

　　小香這副樣兒，還真像是餓死鬼投胎。灣暗自好笑，拂去香嘴邊的糕屑。

　　香愣了愣，只覺得灣的手指細膩溫滑，嘴角麻酥酥的。

　　只是灣替他拭去糕屑後，很快地又收回了手，令香感到一陣失落。

　　「對了，小香，是柯克蘭先生帶你來日/本的嗎？你讓他拿信給我，是不？」

　　「是。」

　　「這樣很危險啊！柯克蘭先生沒阻擋你嗎？」

　　「有，但他管不了。」

　　「你就不擔心被抓？你就不擔心我不會來嗎？」

　　「才不會被抓。」香小聲嘟囔：「再說，只要是灣姐，就一定會來。」

　　「你啊，還跟以前一模一樣呢。罷，能見到你，總歸是好事。」灣笑了笑，抬手把他柔順的黑髮給弄亂：「真好，只有你，還跟以前一樣……」

　　香任由灣揉他的頭，緩緩捏緊手中的茯苓糕。

　　灣沒查覺到香的異樣，兀自嘆息，隨後似乎聽得一些聲響，便趕緊扯了扯他的袖子。

　　「對了，你能待多久？你若久待，終究不太妥當……還是吃完茯苓糕後，你就快點出去吧，依我看，巡衛就快來了，要是你被發現，那便不好了。」

　　此時灣和香算是暗裡會面，一旦被人發現，那可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況且本田局這般小心眼，萬一他曉得了，少不得整些手段折騰他們。

　　灣是無所謂了，反正連自己都出賣給本田菊，最後不過在他那兒記上一筆，頂天就拚個魚死網破，但香不同，他目前只是暫住在亞瑟家裡，雖則如此，仍是寄人籬下的，即使本田菊看在亞瑟面上不動他，等被送回去，亞瑟怕是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灣姐要趕我走？」香的語氣竟有點委屈。

　　「哪會？但你的確不能久待，我沒有可以藏你的地兒。」灣見香這副模樣，不禁心疼：「小香，你聽姐姐的，吃完茯苓糕後便走，我不能讓你被抓！要不，你先告訴我，你現在住哪兒？」

　　「……離這裡三條街距離的本田分家。」

　　灣聞言皺了皺眉，想起侍女告訴過她，本田菊帶亞瑟前往分家去住……

　　「小香，你出來時，有看到柯克蘭先生嗎？」

　　「有。」

　　「還有本田菊？」

　　「嗯。」

　　「那你是與他們打過照面了？」

　　「沒，我從窗戶跑出來的。」

　　灣張大嘴，一臉驚駭。

　　香在她面前揮了揮手：「灣姐？」

　　「你、你不怕他們發現？你居然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偷跑！小香，我本當你是個穩重的，怎麼卻這樣莽撞？」灣醒過神來，急得跺了跺腳：「不行，你得快走！可能他們還不知道你不在分家，回去還來得及！」

　　香抿著唇，不太情願地道：「灣姐，我才剛來。」

　　「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

　　「才出來這麼點時間，他們發現不了……」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小香，你別讓姐姐傷心，我不想看你出事！我、我只想你這個弟弟能過得好……」灣眼圈一紅，幾要落淚。

　　曾經的五人家族，如今各奔東西。王耀頹靡沮喪，幾乎放棄生念；任勇洙被推上戰場，死生未卜；本田菊性情陡變，四處掠殺；灣則是被迫與本田菊同住，形同軟禁。

　　香被亞瑟帶走後，灣有一度心灰意冷，而今能再見到他，她已認為是命運的恩典，不論如何，家族的兄姐都是這般了，唯有么弟，灣希望至少他能順心地過下去，亞瑟瞧著還是不錯的人，該不會太打壓他的吧？前提是，香不能做出讓亞瑟為難的舉動。

　　灣凝視著香，不禁心酸。可以說，香是她目前最大的希望，他過得好，彷彿情況能漸漸好轉，只要留著一絲香火情，總有一天，家族五人似乎就能再聚。

　　香抽了抽嘴角，總是癱著的臉上難得顯現一絲慌亂神色：「灣、灣姐，妳別哭。」

　　香不擅長安慰人，即使面對感情最親密的姐姐，有些話還是說不出口。他倒不是嘴笨，場面話依然能說得漂亮，但灣不是外人，於他意義非比尋常，哪是能隨意敷衍過去的？別說這等同汙衊了灣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若真敷衍她，以後便不知拿什麼面目見她了。

　　唯有灣，香不想在她面前弄些個虛的，只想真心待她。

　　灣咬著唇，淚水滾在眼眶：「小香，你聽話好不？現在回去，別讓本田菊他們有理由處置你，若他們發現了，便讓他們來找我！你不用擔心，我已是這般了，還有什麼不能扛的？來什麼都扛得住！」

　　香一時手足無措，最終只能無奈地點點頭，暗自嘆息。

　　傻灣姐，他哪能是毫無準備地來呢？他原是刻意不解釋明白，畢竟他不能違背跟亞瑟先生的約定，然而卻讓灣姐如臨大敵，早知如此，他直接轉了話題也比現在強。

　　香眷戀地看了看灣，期待地問：「灣姐，明天我還能來嗎？」

　　「小香，我不是不想見你，但你的安危……」

　　「我定會安排周詳。」

　　「你、你確定？」

　　「灣姐信我。」

　　看著香哀求的眼神，灣思忖了一會兒，毅然點了點頭：「若你能保證，萬一、萬一……事發時，你能跑則跑，不用管我，我就答應你。」

　　「灣姐！」

　　「你說你會不會聽我的就成！」

　　香望著灣倔強的臉，心知他若不答應，以後便不得見她了。他抹下臉皮子，求亞瑟將他偷偷帶到日/本，挖空心思給灣送信，要的可不是這結果。

　　「……好。」最終，香仍是應下了，反正他是不會出差錯的。

　　灣終於稍微放下心，吸吸鼻子，笑了笑：「那好，明天同一時間，一樣這裡見。」

　　「嗯。」

　　「你想吃什麼點心？明天我找時間做給你吃。」

　　「灣姐自己做？」

　　「對啊，以前你不是愛吃我做的點心嗎？金乳酥好不？姐姐就給你做，好不好？」

　　「只給我嗎？」香的雙眼異常閃亮。

　　「唔……」灣聞言一愣，為難地低下頭。

　　「灣姐？」

　　「香，你知道，我在本田家過得很難……這點心，我必得給他留一份，不論他吃不吃。」灣輕輕一嘆。

　　香的心裡陡然湧起一陣怒氣，不是針對灣，而是對那個冷面無情的男人。從小便是如此，那男人總是奪走他想要的東西，灣姐的視線、灣姐的溫柔、灣姐的關懷、灣姐的信任，最後甚至奪走了灣姐的心！

　　是的，香早就知道灣喜歡本田菊了，即使灣待香很好，但他曉得，終究還是有所不同，灣對本田菊露出的嬌憨神態，是他怎麼嚮往都不可能的。

　　本田菊明明有他求而不得的東西，卻高高在上地挑三揀四，甚至棄之如敝屣！憑什麼？他到底憑什麼？

　　「小香，我定會給你留最香的金乳酥，你……」灣一咬牙，使勁推了推香：「好了，你真該走了，明天見。」

　　「灣姐……」

　　香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默默地照來時一般翻過牆，在灣的目光中離去。

　　很多話，香自知說不得，他暫時不想改變他與灣的關係，況且說了，灣大概一時無法接受，如今她還這麼不開心，實在不是坦白的時候，日後總有機會的。

　　香眼中寒光一閃，沒多久歸於一片沉靜。總而言之，為了灣，他跟本田菊的梁子結大了，只是他卻做不了什麼，真真讓人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