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吉恩睡得不好，腳疼、頭也暈，醒了還胃裡翻騰，洗漱時，他看向鏡子，眼底一片青。

他慢悠悠地走到廚房，切了昨天買的紅豆長麵包烤了烤，配上一杯咖啡就權作一餐了。

他拎著公事包到了監察課，課長朝他打招呼，把他叫進了辦公室。

課長端詳著他：「生病了？臉色這麼不好。」

「不，只是沒睡好。」

課長嘆息：「保重好身體啊。」

吉恩忍住打呵欠的衝動，點頭：「會的。」

「既然你看起來不太好，我就長話短說。」課長把一個文件夾推給了吉恩：「最近佩西區的人事異動有些反常，這是諾特核對過的資料。」

吉恩翻開來看了看：「基層人員調換得太頻繁。」

「是，也不知是不是代理隊長所為。」課長又嘆：「政變過去才沒多久，各區還得逐一安排，人心也還沒真正安穩下來。」

「上頭知道嗎？」

「調查命令是由本部長直接發下的，不過是秘密公文，你這趟去明面上是視察風土相關的檔案，我們都希望只是想多了。」

吉恩嗯了聲，垂眸逐字看過文件夾裡的一份文件，半晌才說：「希望吧，別再有類似的麻煩事。」

能把政變輕描淡寫地說成麻煩事，除了吉恩，也是沒誰了。課長不禁想笑，把簽好名的出差單遞給吉恩，忽而變了話題：「佩西區的風景很好，碧海藍天，可惜我無法搭飛機，只能在電視上看到，幫我帶點明信片或回來吧。」

「好。」吉恩接過了出差單來看：「明天就去？」

「是。」課長笑：「宜早不宜遲，你先回家準備吧，好好休息一天。」

吉恩行了ACCA的抬手禮，轉頭出了辦公室，還順手帶走了塊監察課三姝給他的蛋糕。

隔天清晨，吉恩就搭上了飛機，到了午後就站在佩西區的機場等著人來。

從機場的落地窗看出去，也能看見海，浪潮一波波地打碎了璀璨陽光。

吉恩正想著該到哪裡去買明信片，餘光瞥見施內公主的銅像，隱約看得見她的身型輪廓，與他記憶中的母親稍有相似。

要說他理應尷尬吧，可他著實沒什麼感想，施內公主是施內公主，他的母親是他的母親，那葬身於佩西區大海的公主殿下已成為守望歸航人的化身，而他的母親住在巴登，替他們一家子烤麵包、操持家務，每天晨起都會溫柔地給他和蘿塔一個早安吻，直到她死於一場鐵路意外裡。

吉恩移轉視線，望向機場大廳，想著要不要先走到外面去等算了，便看到了一名穿著ACCA制服的人疾步而來。

是個小夥子，面相陌生，粗眉大眼，人是個既認真又中氣十足的，自我介紹說叫作亞姆。

這調職到連人都不認識了。

吉恩隨著亞姆走出機場大廳，路上亞姆問他為何總部要取風土相關的檔案，他漫應著是要預估往後這一區的發展狀況。

亞姆又繼續問啊問，吉恩也都回了，說到最後讓亞姆開車窗，他想點根菸。

蹭菸的吉恩──這名號在ACCA出名得很，亞姆也是即刻就開了車窗，吉恩翻出了菸和打火機，點了菸頭就抽起來。

亞姆瞥了眼吉恩，他正懶懶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口中呼出了菸雲，一團團往上，矇矓了他的側臉。

吉恩並不自知，他抽菸的樣子是好看的，眉眼透著一股子慵懶勁兒，像隻正休憩的貓，金色睫毛微閃，菸雲升騰，顯得他皮膚同樣白皙，而他撣著菸灰的手指彎曲，骨節分明，關節處泛出了點粉粉的薄光。

這名號之所以流傳起來，也托了他這姿態的福吧？當然，也是因著菸是奢侈品，沒多少人抽的緣故。

亞姆直心眼，直接就說：「您抽菸的樣子滿貴氣的。」

吉恩聞言想笑，到底沒笑，只說：「謝謝啊。」這話尼諾也說過，在他剛開始染上菸癮的時候，有次尼諾給他點菸，就是這麼說的，還說了什麼「我為你服務」。

尼諾那傢伙，說起這樣聽似擠對、實則討喜的話總是很順，但要他說出他自己的心底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隱瞞得久了，看來他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說真心話了吧？酒醉告白的那一次，大約就耗盡了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以來所有勇氣。

吉恩想，不知我對他下的那劑猛藥，說的那句「不合適」，能不能把他稍微打醒一點？

＊

被吉恩惦記的尼諾正應付著蘿塔的問話，多是哆瓦什麼什麼點心該哪買之類的問題。

尼諾其實很少來哆瓦，之前也是為了和過去做個分別，上回來的最近一次還是帶蘿塔參加施萬王子的成年禮，而今倒是沒這顧慮了，他就帶著蘿塔按幼時以及最近的印象找店家。

蘿塔念著哥哥喜歡吃麵包，尼諾就帶她去找了家麵包店，哆瓦的麵包和巴登的麵包不同，較為精緻味重，他們先預定了些黃油奶酥包和另外幾種無餡麵包，到要回巴登的那一日才過來取。

「下午我還要跟國王和王子喝茶，有什麼點心能買來配嗎？」走出麵包店門口，蘿塔問尼諾。

尼諾想了想，笑：「蘋果蛋糕怎麼樣？」

「啊，尼諾你最愛吃的那個吧？哥哥說過。」蘿塔歡快地拉了拉尼諾的手：「走吧走吧，我們去買。」

尼諾被她拉得腳下一頓：「吉恩說的？」

「對啊，你的口味一向很好，那蘋果蛋糕一定很好吃。」

尼諾心不在焉，被蘿塔問及賣蘋果蛋糕的店家在哪個方向，下意識地一指，就被她拉了過去。

蘿塔在前面走，跟在她身後的尼諾亦步亦趨，心想，我什麼時候對吉恩說過喜歡蘋果蛋糕？

沒過多久，尼諾就想起來了，那是在克羅雷區的夜晚，他對吉恩坦白了過去，或許有提了那麼一嘴。

吉恩記起來了啊……尼諾有些感慨。

吉恩看著懶懶散散，卻很會收攏人心，包括他的。

買了蘋果蛋糕，在蘿塔去挑其他點心的時候，尼諾和老闆又預定了一個特製的蘋果蛋糕。

老闆問是要送誰的，尼諾笑了笑，只說是個重要的人。

──吉恩對他，確實重要。

買完了下午茶要配的點心，將要中午，尼諾帶蘿塔去吃了午飯，是賣香料燉飯和燉麵的一間餐廳，他以前很喜歡這家的甜點巧克力堅果派。

蘿塔拿叉子割開了燉飯上面的白起士厚蛋，熱氣爭先恐後地湧出，帶著厚重的奶油和香草味道，她挖了一勺子，紅色的飯上夾雜著一點一點的綠香芹，襯著在勺子邊沿要墜不墜的白起士，看著喜人。

「尼諾。」她一口吞下那勺子燉飯，隨即被燙得張口哈氣，卻堅持要說話：「別再跟哥哥鬧彆扭了吧。」

尼諾手裡的勺子不意敲在盤子上，發出鏗的一聲，抬頭來笑：「我怎麼跟妳哥哥鬧彆扭了？」

「不要唬我啦，尼諾。」蘿塔又舀了勺燉飯，這回記得了要先吹涼，呼呼了幾下子才接著說：「我不用你陪我來哆瓦也沒關係的。」

「小公主不喜歡我陪妳嗎？」

「喜歡啊，可是我不喜歡你和哥哥鬧彆扭。」蘿塔並沒被尼諾這有指向性的問話帶跑，一徑說：「你們之前才好不容易能坦誠以對，別再搞砸了。」

小公主實在不好哄。尼諾想。

「我並沒和吉恩鬧彆扭。」

蘿塔沒說信或不信，只回：「那好，等等你打電話給哥哥，說我們買了什麼點心給他。」

「蘿塔……」

「尼諾，跟哥哥報備一下吧。」

尼諾沉默。

蘿塔轉著勺子，瞇眼看向尼諾：「尼諾你啊，是我們很重視的家人，對家人，哪有什麼隔夜仇？」

尼諾對上她狡黠的目光，很是拿她沒轍：「沒仇，就是妳哥哥可能要跟我提分手。」

「你信啊？怎麼可能？」蘿塔笑出聲來：「你是不是忘記了，哥哥有多依賴你？哥哥身邊的人很多，但唯一會主動親近的就只有你，你怎麼能不對自己有信心一點？」

尼諾僅僅是笑著搖頭。

「尼諾，我真的不喜歡看到你和哥哥鬧彆扭。」蘿塔再度重申一次，又說：「我想哥哥也不喜歡和你鬧彆扭……尼諾，你是怎麼想的？你和哥哥吵架，是因著我和哥哥的血統嗎？不說我們原先不清楚，就算得知了，也怎麼都比不過你對我們的守護之情，你就是我們認識了十來年的尼諾，我們對你的看法不變，可尼諾你呢？」

這算是疑問，卻也算是質問。

尼諾久久沒答話，蘿塔也沒強求要他說，繼續吃著她的燉飯，綿密的奶味和鹹香的蛋味包裹住味蕾，彷彿要化了她的舌頭。

哎，尼諾挑的店，果然就是值得來的。

等蘿塔都吃了一半燉飯了，才聽尼諾說：「是吉恩要妳來問我的？」

「就算不是哥哥，我也要問一句的，你們太親密了，有點反常就很明顯。」蘿塔這是變相承認了。

尼諾嘆氣：「給我一點時間想吧。」

「回巴登以前，你都可以好好想。」蘿塔拿勺子指了指他的太陽蛋燉麵：「現在快吃吧，快涼了呢。」

被從小看到大的女孩說教可新鮮了。尼諾說了「是是」，也吃起了燉麵，蛋黃漫進麵條裡，溫熱濃稠，吃起來熱度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