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青春啊青春，你一去不回頭，像是一隻叼著肉的狗，呼哧呼哧的在成長路標上滴下口水和狗騷味，令人扼腕的同時，也不忍回首你走過的路途。人生怎能如此悲摧呢？連一點點帶著粉紅泡泡的美好回憶都不給他留下，不長不短的十七年裡，除了家人以外，他的生活重心就只有男鹿辰巳、男鹿辰巳和男鹿辰巳，偶爾男鹿家長輩或美咲姐會過來插一下花，其餘再多也沒有了，頂多會多一個男鹿愛吃的土豆餅。

古市闔上了相簿，抹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噢，深秋果然是詩意的，窗外的落葉被風從枝頭上刮下，飄呀飄的落在大地上，惹了一身泥，就跟他現在的心情一樣。

化做春泥更護花不過是古人的瞎扯淡，他很確定自己未來是不可能開出任何一朵桃花的，只能跟著一個同為帶把的混帳傢伙做堆混。軟呼呼的可愛妹子啊、香噴噴的漂亮姊姊啊，那些他曾有過的綺麗夢想（雖然更多人說這是猥褻妄想），全都離他遠去了，都掰掰了不再見。

「你在幹嘛？」跟往常一樣，男鹿啪地直接打開他的房門，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而小貝魯心安理得的趴在養父頭上，興奮的揮舞小手。

「說了多少次了！進來要敲門！」古市張牙舞爪的撲上去，可惜沒什麼成效。

「這是什麼？」男鹿輕而易舉的擋下他的攻擊，手臂牢牢扣住他的腰，拿走他手上的相簿翻了翻，「啊，是小時候的你啊，好像跟現在沒差多少。」

「是能差多少啦！還不都是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一樣的玉樹臨風！」掙扎了幾下未果，古市乾脆放棄，「你也沒差多少啊，你看這張，表情跟現在一樣兇惡。」

「這什麼時候的事情？」男鹿盯著相片，上頭的自己大約才十一、二歲，含著整塊蘋果糖，古市在一旁生氣的大叫，臉上沾滿白色的奶油。小貝魯新奇的戳戳相片，不太懂養父怎麼從這麼小一個長成這麼大的。

「這個啊，是十二歲我們一起去廟會的時候啊！那年的廟會特別盛大。」古市露出些許懷念的笑容，「當時要你給我舔一口蘋果糖卻不肯，還把本來我在吃的奶油派砸到我臉上，真是小氣鬼。結果後來你被你姊姊揍了，還逼得拿零用錢給我買了一個蘋果糖。」

「為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哎，因為是你是笨蛋啊，我也不指望你記得住這些。你啊，總是靠直覺做事，當下做的事情沒多久就忘了，像是你前幾秒揍了誰，大概一個轉身你就忘了吧。」古市漫不經心的說，朝他伸出手，「好啦，相簿還我吧，我要收起來了。」

男鹿沉默了一陣，突然向他齜牙一笑，「誰說你可以收的？」

「不收起來你要幹嘛？」古市皺皺眉，心中警鈴大作。

「既然你都說我忘了，那現在你就幫我記起來。」他笑得很囂張，讓古市很想不顧一切的一拳揍下去，「幫我記起來——不准拒絕我。」

＊

「你從溪裡爬起來的時候真的很像落水狗，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你也是長得還不錯，不過沒有我帥。」

「你第一次硬塞土豆餅到我手裡的時候，我的手被燙傷了。但我沒告訴你，因為真的很高興啊，那是你拼命忍住不吃留給我的，我那時想這就是朋友吧。」

「還有這邊啊，以前我們都會覺得這棵樹長滿橘子卻沒人摘很奇怪，直到有一次摘了吃之後，才發現酸的要死，我還酸的從樹上跌下去，你沒抓住我，結果我手肘骨折了。哈哈那次你的表情超緊張，我反而不顧痛的笑了，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好笑。」

「啊，記得我們去國中報到的時候嗎？因為我們前晚電動打太晚，差點遲到了，你拉著我沖進快要關起來的校門，還撞到了不少人，有些還高年級的，從此結了仇。在開學第一天能這麼引人注目的，也就只有你了。」

「以前這裡開的是冰店，你總是喜歡點黑糖口味的，說這顏色跟土豆餅很像……老跟你說了，糖漿沒做土豆餅口味的，你每次去都還是要問賣冰的阿姨一次，不過我也很佩服那阿姨呢，每次也都很有耐心的告訴你沒有。真可惜呢，阿姨後來懷孕不做生意了，冰店關了改開衣服店，店長還摳門，上次來買衣服多算我一百元。」

「還有還有，這邊哪……」

本來古市是心不甘情不願被男鹿拉出家門的，到後來卻愈說愈起勁。一路上男鹿沒什麼插嘴，聽著古市神采飛揚的述說過往，凝望舊時舊物的眼睛很亮很亮，像是夜晚星辰撲閃著光。

從來沒想過，他們經歷過了這麼多事情啊。為什麼古市都記得，而他不記得？

他們走了一整天。夕陽西下，他們來到一處公園，古市嚷著他累了，於是兩人到了小涼亭裡坐著歇歇。

「就連這裡，也有故事。小時候的我們常在夏天一起來這裡玩，通常還會帶兩瓶冰的蘇打水，而你通常自己的喝完以後，還會搶我的一半喝掉。」古市趴在石桌上，手指描繪著桌面紋路，「真是的，從小就這樣霸道，你該慶倖我都不跟你計較。」

「……你怎麼都記得這麼清楚？笨蛋古市。」男鹿把愛困的小貝魯從頭上抓下來，讓他窩在自己懷裡。

「不記著，誰還能記著？我說過了，不能指望你記得這些。」古市的聲音很輕，喃喃自語似的，「美咲姐說，你需要朋友，卻又不擅長交朋友。我只是很單純的想，既然如此，我就教教你什麼叫做友誼，並且做給你看，不知不覺就這樣了。再說了啊，多虧你的聲名狼藉，到最後也沒什麼人敢接近我，只有記著你的話，腦容量很夠用的，別忘了我腦袋可是比你好上幾百倍。」

「……你很委屈嗎？」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這一句問句。男鹿勉強忽略過心頭那陣不尋常的酸痛，抿直了唇線。

「委屈嗎？當然委屈，可是跟你在一起，也不能說不快樂啊。」古市對他眨眨眼，「而且每當我被欺負綁架時，你也會跳出來保護我，這就算扯平了。」

「……但那都是因為我，你才被牽連，那是我應該做的。」

「也是啊，但這也證明了你有義氣。」古市不自在的咳了幾聲，「聽好了，男鹿，這些話我只說一次——你比那些只會逞兇鬥狠，在緊要關頭就拋下朋友逃走的渾蛋們好多了，所以也願意繼續跟你攪和在一起，不管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男鹿愣愣的看著古市湊上來，在他耳旁悄聲，「我喜歡你的責任心，我喜歡你。」

男鹿無語，面無表情的微微垂下眼，看著古市的纖細頸項一點一點染上了他所熟悉的粉紅，還慢慢沒入了衣領深處。他下意識的握住他的手，緊緊的，正好阻止他指尖的顫抖。

古市閉上眼，無聲的歎息。男鹿總是這樣呢，總是知道要怎麼讓他放下戒慎恐懼的情緒。

若是這樣，他也認了以前以後的生活重心，都會只有男鹿辰巳這項事實。沒有妹子姊姊也就算了吧，誰叫只要他看見這個人，就會莫名的安心呢？他的背影、他的擁抱，都是那麼可靠的。

＊

青春或許像是一隻叼著肉的狗，呼哧呼哧的在成長路標上滴下口水和狗騷味，然而不能否認的，這也不能全怪它，畢竟是他放任狗在走過的路上撒野的，那塊肉還是他給它的呢。

有時候會覺得那只狗可愛的自己也有病吧。古市心想，但他不討厭這樣有病的自己，那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就像過往與男鹿度過的每個日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