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他很輕很輕的說，我們以後再見吧。

而他挽著女孩的手，一逕沉默。女孩笑得有點開心，卻也有點淒涼。

他們都知道那句再見是什麼。當白布蓋上了他的臉，他們就只能很久很久以後才能重逢。

眼淚始終落不下來，大概是因為累了吧，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

＊

他忘了他們認識了多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到目前為止，彼此都一定在對方生命裡占了一半以上的歲月。

「孽緣啊。」他笑，「有沒有想過沒有我，你的人生會是怎樣？」

「......這是不可能的。」他攤在天臺上。陽光暖融融的，曬得他舒舒服服。

「人生是有很多意外的。」他略為不滿的用手推了推他。

「你以為意外是有那麼好發生的嗎？」他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誒，那邊再推推，我肩膀酸。」

「你這傢伙啊！」他好氣又好笑的用力推了好幾下，只換來了對方滿足的呼嚕聲。一個衝動之下，他直接拿腳狠狠的踏在對方背上。

他立即跳起，撲向他撓他癢。兩個少年互相抓咬滾來滾去的，也不管地面髒不髒，像是兩隻小獅子在玩鬧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來，歪頭看著被壓制在地上的他。他的白皙肌膚沾上了灰，異常惹眼。

他的手停在半空，是怎樣也捏不下去了。在心裡歎著，他放開了他，心底暗暗發誓以後不能讓其他顏色玷染他，看著就分外難受了。

「怎麼了？」他不明所以，懶洋洋的也不想爬起來了。

「沒事，不想玩了。」

他咕噥一句怎麼可能呢，而他沒理他。兩人抬頭望天，悠藍無際的連朵雲都不見。

「我是認真的。我想知道如果我不在了，你的人生會是怎樣呢？」輕語隨風，而他當作沒聽見。

在過了幾年之後，他很後悔當初怎麼就沒回答他這問題呢？可惜當年他們都還年輕還輕狂，沒想過世界上真有所謂的一語成讖。

——他終究沒遵守誓言，而他終究離開了他的人生。命運為他們鋪好了路，只是前往的是不同方向。曾經以為他們兩個一起走的是同一條路，沒想到只是交叉一瞬而已。

彷佛一眨眼，就天人永隔。

＊

學校裡有位學姊喜歡他，這是他一直心知肚明的事情。他的朋友遲鈍歸遲鈍、兇暴歸兇暴，但也有很溫柔的時候，他不難想像那女孩喜歡他的原因是什麼。

偶爾他會掐著他，說怎麼這樣一個大美女就看上你呢？他沒反應，不在意的把他的手抓開，拖著他回家打電動去。

他也只是嚷嚷了半路，回到房間就乖乖教他打魔王的秘訣與方法。說真的，他不是不為哥兒們高興，只是該損的還是得損一下，尤其自己沒伴兒，想想就悲涼。

他手把手的教他要按遊戲機上的哪個鍵、該怎麼走位才能避開魔王攻擊，一直低著頭的他沒發現身旁人一臉得意的淺笑。

很多事情、很多心裡話，他們都沒說出口。比如他對他的祝福，比如他對他的在乎。他們以為總有時間說的。

＊

白皙肌膚這回染上的不是灰，而是血。

好多好多的、鮮紅鮮紅的血。

他問過自己很多遍了，怎麼會這樣呢？不過是例常性的暗巷挑釁，而他也一如往常的出手，本來以為打完了就能直接回家，跟以前過的每一天都一樣。

可是他回過頭，想叫喚自己的朋友時，卻發現那個到目前為止，占了自己生命一半以上歲月的少年倒在地上，僅剩一絲微弱的生命氣息。

他急忙把他攙起，卻發現頸邊的血流得更快了。他不知所措，只能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他那時還算是冷靜，還想得到要叫救護車。或許是因為他還自信，他們兩人不會分開。

所以當兩個小時過後，急救失敗的消息傳來，他整個人手腳冰冷，被塞進冰庫一樣動彈不得。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短暫屏息了一刹那。

直到匆匆趕來的女孩打了一巴掌讓他清醒。他好一會兒才看出來那張淚流滿面的清秀臉蛋，是屬於他跟他一塊認識的同班同學的。

她說，她在醫院外頭看見他，所以才進來的；她說，醫生都告訴她情況了，他有沒有打電話通知他的家人；她說，現在該怎麼辦，你知道嗎？

他愣愣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女孩也沒指望他，噠噠的跑開，主動去聯絡所有的人。醫生這時過來說他醒了，躺在醫務室裡，只是一時迴光返照，要好好把握這段時間。

他遊魂似的走進去，看見他好脆弱的躺在病床上。現在他身上沒有那些血了，只有跟他肌膚快要融成一片的雪白床單、雪白床墊、雪白枕頭，還有雪白雪白的、乾燥的唇。

「……是學姊吧？」

「她是個好人。」

「當刀劃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沒救了。」

「別怪醫生太快放棄，他們盡力了。」

「我很慶倖還能跟你說一下話。」

「以後放學回家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在病床上的他不斷歙張著唇瓣，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他僵硬的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女孩前來找他們，看到這般景象本想退出去，卻被他叫了進去。他勉力抬起另一隻手，把女孩的手跟他的手扣在一起。

「學姊，我知道的，你喜歡他。還有你，別太欺負人家了。」

「學姊，先跟你說聲謝謝了。希望你能代替我，好好照顧這個白癡吧。」

最後，他很輕很輕的說，我們以後再見吧。

嘴角彎彎，是在笑嗎？他自然的閉上眼，很安心一樣的。

他終於徹底融入了雪白，像是要在最後圓滿他的誓言。即使他沒有遵守，即使他不曉得他有這樣發誓過。

忽然他覺得，他一向以為看慣的、喜歡的白色，原來是那麼刺眼。

＊

後來他跟女孩交往，讀完書，有了工作。在一天星光滿天的夜晚求了婚，接著結了婚，生了孩子，一直一直老了下去。

他看著像沿著寫好的劇本走下去，幸福快樂；他看著像很愛女孩，每天都一定回家吃晚飯；他看著像很疼孩子，節日禮物沒落下過。外人欣羡他們，他也只是聳聳肩微笑。女孩靜靜的，也跟著微笑。

他們這樣過了一輩子。老了的時候，他們並肩坐在搖椅上看夕陽，看第一顆星星閃爍在橙黃的天上

女孩……是該說老太太了，老太太倦倦的開口：「你說，人怎麼就這麼常在回憶以前的事呢？」

他默然了許久，才嘶啞著聲音答道：「可能是總有些放不下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問你愛不愛我了。我只問你，老頭子，你還愛他嗎？」

他愛他嗎？他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不過老太太真傻啊，比他還傻，事到如今，這問題已經沒必要了，不是嗎？

「從來我就沒這樣想過。」

老太太歎了聲，沒再多說什麼，久了便沉沉睡去了。他淡淡凝視著自己已經佈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眨了眨眼，一滴淚水濺在上面。

淚水逐漸消失，蒸發在他看不見的空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