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已快臨盆,腹部卻只如七八月大,那報喜官兒來道寶玉中舉後,已過數月,他還未回來,婆婆日日長吁短嘆,一下子罵寶玉孽障、討債鬼,一下子卻又對著她哭說,寶玉何時回來,他娘念他,想得心肝都撕了兩半,一半盛苦,一半載酸。

 

婆婆哭,薛寶釵只按著肚子,低頭聽著,偶爾溫言勸慰幾句,那話連她自個兒都覺得虛,可婆婆愛聽,她嘴裡是「寶玉自幼調皮,在外遊玩累了就歸家」、「寶玉捨不下媳婦肚裡孩兒」的話,心中卻是冷得清明。

 

寶玉不會再回來。

 

正好,她也沒想過他會再回來。

 

那樣一個任性人兒,出了賈府就是遊龍入海,曾聽說他出了家,她想她也不必去阻了他的修行,這世間於他是佛手裡的龕,龕裡紅塵起落,空餘檀香沉燼,他是那縷裊裊香煙,散了,就沒了,回天上去了。

 

自始至終,所謂的俗世中人也只她一個而已。

 

金玉良緣,如今想來,卻是比不得木石前盟,前者講究的似是緣,卻只是家族聯姻,連拜堂成親也是騙局一場,後者講究的似是盟,卻是嘔心瀝血,情至深處而瘋、而念、而醒、而看空。

 

最後,寶玉留予她的,只一個孩子,這就是良緣,這的確是良緣。

 

薛寶釵從不認為,她當真需要那男人,而她心中真切渴念的那人,卻被她間接逼死,早已不在。

 

顰兒、顰兒,她的顰兒......

 

林黛玉,黛玉。

 

薛寶釵想,或許自己願意生下寶玉的孩兒,除了保有名聲,除了延續香火,更多的卻是為了寶玉名諱裡的那個「玉」字。

 

她能以此為由,給孩兒取作玉兒。

 

只是喚著玉兒,她就能讓自己錯覺懷的是黛玉,她要將她的玉兒生下來了。

 

如此荒唐,她也明白,她是多麼可悲可嘆。

 

曾經在梅樹流水旁,黛玉和衣而臥,頭枕臂彎,那罥煙眉似蹙非蹙,像是夢得不好,無端惹得無意間經過的她跟著發了春愁,她擺手讓守著的紫鵑去打水等等讓林姑娘用,換她獨自守著黛玉,她看著一瓣梅落在黛玉唇上,竟是鬼使神差地湊近要去咬開那花瓣——

 

而後,她聽到了黛玉夢囈,說,寶玉。

 

她直起身來,只用手拈起了那花瓣,鳳仙花染了甲的指尖觸到了黛玉的唇,於是黛玉被驚擾醒了,見到她,眼神濛濛,輕輕喚了聲寶姐姐。

 

她笑回,顰兒,睡這兒可有花神入夢?

 

黛玉聞言,兩靨生暈,隨即嗔道,寶姐姐慣會打趣我。

 

她喜黛玉那帶著嬌氣的嗔,卻也憂黛玉那難掩的羞意,此時她恨自己那七竅玲瓏心,怎就愛得那樣清楚,那樣容不得謊言?

 

她怎就這麼輕易明白了?她竟愛上了黛玉,並因黛玉那不是給自己的情而妒。

 

可笑她出身自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出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利益過眼,笑看繁華,卻終是為了黛玉動了冷情的心,敵不過那真真水做的剔透女子帶笑抬眸。

 

可黛玉終是不屬於她,她早該想到的,若這塵世太過磋磨,那樣的人就會被神仙收了去,可等她領悟,卻已太晚,彼時元妃之旨已下,為成全家族,為保住自身,也因對皇權的順從,她嫁給寶玉,卻是害得黛玉淚盡而亡,當晚,心痛得要發瘋的不只寶玉,還有她。

 

她端著平日端方的臉龐,肅然而坐,無人知她掌心被自己掐得淌血,她的心尖也是豁了一道太深的口子,滴滴答答,轟轟隆隆,她彷彿能聽見血洶湧而出的聲音。

 

往事無可追,如今她依然端坐於賈府,冷漠地沉默。

 

薛寶釵坐在花梨木圈椅裡,愣愣地看著窗外梅枝,昔日花開綺靡,而今卻是秋末,連片葉子也沒有,枝椏枯黃。

 

她正數著離春季還有幾日,卻是一陣腹疼,一股奶臊的熱流濡濕了她的裙子,她當下第一反應不是喊疼,而是想,終於來了。

 

一日一夜方過,她誕下了個女兒,撐著不睡,只為了對婆婆說一句,讓女兒叫玉兒。

 

婆婆允了。

 

薛寶釵笑,睏倦地閉了眼,睡夢仍不斷呢喃——

 

玉兒。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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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重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