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六胞胎之間，不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

即使是向來活潑率真的十四松，總也有自己纖細的小秘密，比如說呢，他打從中學開始就漸漸不哭，以笑容代替泣顏，那原因卻怎麼也沒說出口──縱使兄弟們心知肚明。

還有粗松，他本來也不是一個特別愛活動的孩子，可以說有些懶，但後來為什麼會成了著名的打架王呢？這也是一個謎──答案，只存在他的兄弟們心中。

諸如此類，還有輕松為何改掉了活蹦亂跳的習性，一松又如何從冷靜轉趨陰沉，一切一切，那變化看在人眼裡，就像是日漸習慣的風景，只有他們兄弟知道，生活變動得有多劇烈。

可他們不是什麼話都說。

正如椴松突然有了潔癖，慣性消滅所有認為骯髒的事物，有些話得埋在喉嚨深處，否則揭開的那幽暗黏稠的事實，不見得能讓愛他們的人接受，包括他們幾個兄弟，都不能保證自己面對後，不會因而失控。

彷彿一個定律，松野六胞胎必須沒心沒肺地過下去。

然而再怎麼裝作不在意、看不見，過往仍是在他們身上刻下印痕。

其中尤以唐松最為明顯，每每看著他戲劇化的舉止，椴松很難不湧上不適感，從而開口吐槽，想著把情緒抒發殆盡，那不適就能消散，但卻總是事與願違，畢竟那從不是真正的感受。

有句話多年來在舌尖不斷打著轉，回回都被椴松嚥了下去，而後他也忘了，那句話該怎麼說了，像一根刺埋在心裡，平時不會注意，卻在偶然牽扯到回憶時，微微發疼。

當年他還小，只因唐松為了社團主角選拔而不肯陪他們兄弟翹課，他想讓唐松早點完了事，就把鳥屎抹在與唐松對頭的某個同學的劇本上，讓唐松得以用流暢的口條和表演贏得主角。

他當時實在是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得那麼嚴重，唐松是被選上主角，卻從此背上了罵名，不少人說他是耍了卑鄙手段，此事悄悄傳開，松野家的兄弟們就算教訓了幾個亂造謠的也於事無補，到了最終，唐松演完了那部戲劇就離開了社團，正式跟兄弟們混在一起。

唐松遞交退社申請書的那一天，椴松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拍了拍自己的頭，說：「以後我就有時間陪你玩啦。」

椴松當下很想哭，可他認為那樣子很丟臉，硬是憋得滿臉通紅，啞著聲音回嗆：「我才不希罕！」

唐松只是笑，又問，That’s OK，椴松想要去逛街嗎？

椴松只磨蹭了兩秒，就握住唐松伸過來的手，指骨分明，指尖帶著繭，他看過那隻手多少次翻過劇本，讓紙張起了皺、邊角捲了摺。

唐松哥多少還是有點生他氣的吧。椴松想。

That’s OK，其實就是不OK啊，他倒是寧可唐松哥大罵他一頓，不想唐松哥連責備他，都這麼隱晦而清淡，讓他輕微窒息，卻再沒立場傾吐悔意。

這實在是一場太過細水長流的復仇。

＊

唐松牽過很多次椴松的手，么弟兒的手跟他本人一樣，細膩柔滑得像個女孩子，指甲蓋更是粉粉的，雖然隨著時日漸長，他的手指抽得修長，骨骼也有了明顯稜角，但那觸感仍是差不離，除了軟，就是軟。

椴松從小就很可愛，明明六胞胎是相同的臉龐，他就是能比哥哥們長得更討喜，這也讓他想要得到什麼，幾乎無往不利，沒什麼是真的不順了他的心。

唐松更是如此，他很少對這么弟兒拿出哥哥的權威，也很少發脾氣，能縱著就縱著，哪怕椴松要拿了他的心臟去，他也樂意奉上。

對了，他曾跟椴松說過這話呢，卻被么弟兒一句「少讓人痛了好嗎」給打了回來。

那之後的另一句，椴松則是說得很小聲，但唐松曾待過戲劇社，多少比常人還要耳聰目明些，聽見他的么弟兒說，我只要唐松哥的心好好安著。

瞧，平時他的么弟兒嘴上厲害，但常常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整個人就能甜得不可思議。

那樣甜的一個孩子，真是讓人捨不得彈他一指甲，連訓誡也很難。

除非椴松要和他們劃清界線，唐松根本不會去蹂躪他的么弟兒，沒辦法嘛，他生來就是個「憐香惜玉」的男人，否則怎會有那麼多女孩芳心暗許，為他相思而哀痛？

只要椴松沒想離開他們的圈子，唐松樂得給予所有的寵愛。

畢竟當初，也是托蒂纏著他，不讓他離開他們的圈子啊。

中學時期，那段年少輕狂的時光，唐松至今回想，已經稍微模糊了，可他掌心還殘留椴松依戀的手溫，而么弟兒當年倔強神情裡隱藏的祈求，至今淡了許多，卻是依舊存在。

說到底，托蒂還是個依賴哥哥們的小弟弟罷了。

當年離開戲劇社，唐松不是不遺憾，縱然他並不很在意流言蜚語，應該說，他只想演好戲而已，可當社長出面要他退社，他仍是沒什麼掙扎就答應了。

他是真無所謂，這裡不需要他，總有其他需要他的舞台，更何況，人生如戲，到哪裡不是演呢？

他又跟兄弟們常常廝混在一起了，畢竟沒了戲劇社，他能去的不是教室就是他們身邊，他寧願待在他們身邊。

幾個兄弟都沒對他退社一事發表感言，就只有椴松，那段日子常鼓著臉，據說還偷偷跑去找戲劇社社長理論，被駁了回來，因而被椴松發動校內人際網群體攻訐，逼得不敢來上學。

其實唐松覺得沒必要，可他享受么弟兒對他的在意。

那代表著，椴松心裡有他。

椴松以為是自己逼使他放棄戲劇，可事實並非如此，會放棄他的，終究會放棄，可他不能不回應那追隨了他十數寒暑的目光。

他不能放開么弟兒軟得好像用力就碎的手，不然以後么弟兒還能上哪去找臂膀依靠呢？

至少他松野唐松，做不來拋棄弟弟這種事的。

＊

在椴松眼裡，唐松就是個溫柔得令他心疼的笨哥哥，最討厭了。

在唐松眼裡，椴松就是個逞強得令他心疼的好弟弟，最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