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菊灣,所以放在菊灣的資料夾。

    康雲棣是原創角色啦。╮()╭

    早就想寫了,直到今天才填完。我覺得自己該寫一篇灣中心,灣與普通國人的小故事,算是半原創吧。

    花見糰子很好吃喔,簡單的小點心,上次去日本吃過一次,念念不忘。

 

十八歲的康雲棣遇到了那女孩,那年他大一,一頭短短的青碴兒,一身布袋衫和鬆緊褲,揹著比他還高的畫架,呼哧呼哧地走到師大的梅樹旁,想畫幅春晨梅花圖,給老師交作業。

 

那女孩就站在那兒,白洋裝襯得她纖細溫柔,抬頭去碰枝梢上的梅花,髮尾在腰際微鬈,蓬蓬鬆鬆的頗時髦,宛若心有所感,他站定的那一刻,她轉頭來看他。

 

杏子形狀的眼撲閃撲閃,她說:「哎,美術系的?」

 

康雲棣張著嘴,傻傻地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姐真好看。

 

「沒見過你,看來是新生啊。」她笑,退開幾步:「你要畫畫的吧?地兒讓給你,我先走了。」

 

康雲棣看那女孩跳出梅樹旁的草坪,腳腕子一扭,就回身準備離開。

 

他急了,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急,焦躁之下,只下意識地大聲問:「妳叫什麼名啊?」

 

女孩側過臉來,揚起了比晨光還明媚的笑。

 

她說:「你知道要做什麼呀?」就走開了。

 

康雲棣站在原地,呆呆地看她漸行漸遠。

 

 

第二次遇見了那女孩,康雲棣二十一歲。

 

他剛大四,頭髮已經長長了,拿髮油梳攏向後,油光光的,還泛著香氣,身上的布袋衫換成棉襯衫,釦子一扣到頂,底下拿皮帶紮緊了西裝褲,帶的腰身也出來了,整個人瞧著勁瘦又精神。

 

他正拿畫給老師看,那女孩就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大大方方地走進來。

 

那女孩看到他,笑向他的老師問:「老爺子欸,你在忙?」

 

「等等,等等。」他的老師咕噥,讓他收回他的畫:「行了,小孩眼下再添些陰影,別勾得那麼死……行了,你走吧,我和阿梅說點話。」

 

康雲棣想,原來她叫作梅。

 

他收起了畫,目光卻仍在那女孩身上打轉,她還是那副模樣,依舊一襲白洋裝,杏子形狀的眼,還有明媚的笑容,同樣使他心急的笑容。

 

這回他發現,當她笑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瞇起,瞳仁浮起水光,懶洋洋的貓兒似的,既頑皮又靈動。

 

老師對康雲棣皺眉,噓了數聲,趕蚊子般,他只得匆匆步出辦公室。

 

門要掩上之前,他聽見那女孩脆脆地問候:「老爺子欸,你身子好些了沒?」而老師呵呵笑,大異平常地開心,至少他從沒聽老師在他們這群學生面前這般笑過。

 

門掩上了,他再聽不見女孩和老師的聲音。

 

 

康雲棣再遇上了那女孩,他正值二十六歲,回母校祭悼自己的老師。

 

他直直地看著那女孩,她不穿白洋裝了,保守的黑旗袍直到踝處,趿拉著黑布鞋子,在老師的黑白相片前發著愣。

 

感覺到他的視線,那女孩也自相片移開眼,看向他。

 

她幾乎沒變,那容顏秀麗,臉頰圓潤,不曾被時光削去稍許。

 

「你是老爺子的學生吧。」她說,就要邁步:「地兒讓給你,我先走了。」

 

那一句和少年時毫無二致的話,讓康雲棣恍惚間回到了八年前,那麼、那麼心急,那麼、那麼想把她留住。

 

「梅小姐!」他喊她,抬腳要追上她。

 

那女孩腳下一頓,任他追到自己面前。

 

康雲棣追上了她,卻不曉得要說些什麼,心急得更甚,只顧撓頭。

 

那女孩凝視了他半晌,忽而輕聲說:「哎,之前都沒好好看你,原來你長這麼大了。」

 

這話詭異,康雲棣面露疑惑。

 

「當年你要畫的梅樹,如今也正盛開著。」那女孩笑了笑:「去看看吧,你老師也叫梅樹[1]呢,他人走了,可魂魄還在。」

 

康雲棣愣愣地應了。

 

那女孩朝他微笑擺了擺手,柔和堅定的手勢,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康雲棣幾乎是立刻轉身想繼續和她說話,卻見身後空茫,長廊上已沒她的影子,只聽遠處躂躂的腳步聲,愈來愈輕,直至消失。

 

康雲棣聽著聽著,竟想哭了起來。

 

原來她記得我。他想。原來她記得我,記得當年樹下那個愣頭青。

 

 

從此以後的四十年,康雲棣都再沒見過那女孩。

 

為了那只見過三次面的女孩,他惦念過、痛哭過、揪心過,最終那些心思卻仍漸漸淡去,寂滅。

 

康雲棣如今六十六歲了,他兒孫繞膝,事業有成,小他十二歲的妻子總喜歡挨在他身旁,對他笑著喁喁家中瑣事,瞇起一雙杏子形狀的眼睛。

 

雖然是美術系出身,但他終究沒當畫家,而是成了美術館館員,日後一路直升館長。

 

康雲棣已經很少再想過去,尤其是學生時代。

 

他的人生重點全在出社會之後了,工作、戀愛,再結婚生子,從他在醫院看著柔弱的妻子躺在床上,抱著小小的兒子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只繫在他們身上了。

 

逾年歷歲,青絲已換蒼蒼白髮。

 

偶爾回想起往事,康雲棣也只想,啊,當初真是年少輕狂。

 

他差不多可以退休了,讓兒孫們各過各的,帶著妻子遊山玩水。

 

康雲棣在書房中的小抽屜裡放著一本舊存摺,帳戶的數額後面跟了好幾個零,那是他預定和妻子旅行的私人基金。

 

康雲棣挽著老妻的手,跟她商量,老妻說,她想先回娘家一趟,看看鹿港。

 

他依著她,帶她去了鹿港。

 

他們吃了當地海鮮,用不太牢固的牙齒咬著蝦餅,去龍山寺拜拜,探望了老妻父母的墳,評論瓦房紅磚上遊客的塗鴉。

 

最後,他們來到那條窄小巷子,摸乳巷。

 

老妻說,在小時候,我也曾在摸乳巷的牆上畫畫。

 

康雲棣問,畫什麼呢?

 

老妻笑著說,不知道哪來的傳言,在摸乳巷上許願,就能成真,我那時許的,就是想當幸福快樂的新娘。

 

康雲棣笑問,實現了嗎?

 

老妻答,當然實現了。

 

康雲棣握緊老妻的手,彷彿兩人都年輕了好些時候,小青年與小少女,羞澀地碰觸對方指尖,一前一後地慢慢走。

 

在走到盡頭時,一條翻飛的白洋裝裙裾攜著晨光,自康雲棣晃盪而過。

 

康雲棣一瞬間感到熟悉,而後他抬起了頭,看見了那女孩。

 

她絲毫未老,還是那個樣子,長髮微鬈,勾著嘴角,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

 

康雲棣以為自己見到了幽靈。

 

那女孩也瞧見了他,瞧見了被他牽著的老妻。

 

她偏頭似在思索,然後,她咯咯笑出了聲,來到他們跟前:「好久不見啊,你又長大了。」

 

又長大了。這話……

 

康雲棣才頭一次意會過來,梅小姐可能不是和他同類的人。

 

過了四十年,她沒有改變一點面貌,那就是證明。

 

康雲棣看著她的杏眼,又看了看老妻被皺皮子掩了泰半的眸子。

 

一點也不像,他覺得老妻的比較美。

 

康雲棣再度看向那女孩,那女孩淘氣地挑了挑眉:「挺幸福的啊?」

 

他坦然地挺胸,像個優等生回答師長般地說:「那是。」

 

那女孩點頭:「那就好。」

 

老妻靜靜地旁觀他們對話,也對那女孩露出慈靄的笑。

 

三人佇立片刻,一個男人篤篤篤地走來,手中拎著幾個紙袋。

 

康雲棣見那男人走近,自自然然地伸出胳膊讓那女孩挽著,叫她:「灣。」

 

不是梅嗎?康雲棣想。

 

「阿菊,我告訴你,我遇見了故人了喔!梅樹老爺子的學生。」那女孩向那男人說,向康雲棣努了努嘴,神情褪去了原先的狡黠,轉為嬌憨:「你看,你看,他長這麼大了。」

 

那氣質斯文且安閒的男人看向康雲棣,眼簡直黑得看不見瞳孔,可康雲棣能察覺那雙眼裡帶著善意的探究。

 

「你好,當年曉梅受你關照了。」那男人說,溫溫淡淡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樣。

 

梅?灣?康雲棣有些糊塗,卻也笑著回應:「別說,是我受梅小姐關照了。」

 

那男人笑了,清逸的臉龐因這一笑添了一絲煙火氣,而後把其中一個紙袋遞給康雲棣。

 

康雲棣一瞧,上面的日文標示,寫的是花見糰子。

 

那男人說:「在我們國家,這是賞花時吃的。不過平日也能吃,挺軟,咬來不費勁,只要小心別塞了喉嚨。」

 

康雲棣聽他這麼說,就曉得了他是個細心人。

 

梅小姐有這麼個男人傍在身邊,也挺好。

 

康雲棣朝男人微微彎了彎腰:「我會帶去梅樹邊吃的……謝謝,很謝謝你。」

 

那聲謝謝很鄭重,像是託付什麼。

 

那男人又笑,也回以鞠躬。

 

康雲棣和老妻與他們道別,背對而行。

 

康雲棣沒再回頭。

 

老妻問他:「那是誰啊?」

 

康雲棣放慢步伐,配合老妻的步調:「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故人。」

 

遠在他快要遺忘的青春,遠在他拋下許久的年少。

 

遠在將近五十年前的梅樹下,遠在斑駁泛黃的記憶中。

 

只是一個他曾追尋的故人。



[1] 李梅樹,臺灣著名畫家,1975年任教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198326日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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