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

「那……我走了。」莫里斯搔了搔頭，猶猶豫豫地望著倚在門邊的瑪莉安娜。

瑪莉安娜笑著揮了揮手：「路上小心。」

「妳、妳真的不用我留下來嗎？我可以跟系上老師說明的，才上半學期，我能請同學幫我做筆記……」莫里斯焦急地上前一步，誰知卻被瑪莉安娜一個輕飄飄的眼神給止住了步伐。

瑪莉安娜盯著他的鞋尖，她之前剛給莫里斯買的慢跑鞋，深藍和螢光橘交錯的顏色搭配，既特別又亮眼，很適合他，昭顯了他的朝氣。

可她給他買這雙鞋，不是為了讓他單獨替她跑腿用的。

瑪莉安娜復又抬起頭，微微勾了勾唇角，眉梢一挑，笑起來那是風情萬種：「莫，你不會忘記了，你和姐姐我約定過什麼？」

莫里斯抿嘴，隨後僵硬地頷首。

「不要和同學、老師提及你已婚，不要和他們提起我，更不要和他們提及你已經是準爸爸的事實。」瑪莉安娜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鼻尖：「你現在只需要努力學習，雖然你是體育生，但該念的書還是要念，好好畢業，除此之外，不需要有其他因素影響你。」

「可是我擔心妳。」莫里斯嘟囔，看向她的眼眸濕漉漉，清澈得能倒映瑪莉安娜的影子。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不過是懷個孕，你不必把我當作搪瓷娃娃。」瑪莉安娜眨了眨纖長的眼睫，言笑晏晏：「再說，即使沒有你，我也能找尤莉恩她們，醫生的號碼也設為快速鍵了，等等羅莎還要來看我，你就安心吧。」

莫里斯喃喃：「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安心……」

「什麼？」瑪莉安娜沒聽清楚。

莫里斯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他是如何也說不出「嫉妒」之類的埋怨。

瑪莉安娜和他的關係，沒有太深厚的基底，只維繫在她腹內那小小的生命上，要不是孩子，而她又是個天主教徒，不主張墮胎，他們早在那一夜過後就一拍兩散，從此人生再無交集。

如此來說，瑪莉安娜並不那麼依賴他，也是理所當然，況且他目前還是吃住都由瑪莉安娜，畢竟他還在拚獎學金付學費的青澀年紀，瑪莉安娜卻已經是當紅作者，光靠版權費就能養他們倆綽綽有餘，連婚禮都是她籌辦。

瑪莉安娜不在意，可莫里斯卻是在意的，這讓他有種手上籌碼再減一成的無力感。

但他不可能就此跟瑪莉安娜明言，那實在是太丟臉了，也不知好歹。

於是，莫里斯只是低低地說：「沒事，既然妳希望我去上課，那我就去了，放學後會早些回來的。」

「嗯，我等你。」瑪莉安娜笑說，刻意忽略了他一閃而逝的難過神色。

瑪莉安娜自然知道莫里斯剛剛的回答是在敷衍她，但她卻不想去追究，小男孩能有多大心思？不外乎是新手情人兼職人夫的患得患失，年輕人最為麻煩的一點，在於一旦談起戀愛，就恨不得跟對象天天膩在一起，又不是身上抹了強力膠了，彼此分開沒多久而已，哪就有必須依依惜別那麼嚴重？

所以，當初選擇聯絡莫里斯的自己，真是腦袋被門夾到了吧？雖說一孕傻三年，也沒聽過剛有了幾個月，判斷力就退化啊。

瑪莉安娜是想為自己默哀，可見莫里斯垂著頭的樣子，像極了某種憨憨的大型犬類，她又有點心軟了。

她這一輩子，就虧在對莫里斯心軟的這件事上。

瑪莉安娜輕輕揉亂莫里斯的髮絲，柔聲說：「回來時去繞趟超市吧，買些你喜歡吃的東西，這幾天大多是你做飯，今天就嘗嘗我的手藝，晚上我們再看看Dorcel的片子，嗯，就看三天前新買的那一片如何？」

莫里斯的臉一下子漲紅，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結結巴巴了一陣子，最後只拋下一句要遲到了，轉身匆匆離開。

小弟弟就是臉皮薄。瑪莉安娜想，微笑回到屋裡。

＊

一整個早上，瑪莉安娜都無所事事。

由於她懷孕了，羅莎替她跟出版社告假，在幾本連載她故事的雜誌上發表公告，說是她近期身體欠佳，出外散心旅遊，請粉絲不要太掛念，時間一到就會回歸之類云云。

噢，我的確是「身體欠佳」。瑪莉安娜翻著某一本雜誌，漫不經心地想。其他全是鬼扯淡。

瑪莉安娜再翻了翻，確定沒什麼有趣的文章或廣告後，便把雜誌丟到一旁，起身去了廚房。

人在窮極無聊又懶得動的時候，除了吃東西，好像也沒什麼事情可做了。

瑪莉安娜堅決不承認，其中含有她最近食慾又大了的原因。

只是她吃多少也就吐多少，這些日子來，體重是沒減輕，但也沒增重到哪裡去。

瑪莉安娜不曉得這是正常或不正常，她自己也是頭一回當準媽媽，很多細節她不太懂。

說起來，在這方面上，莫里斯比她還要注意得多。

瑪莉安娜嘴裡咬著一顆多汁葡萄──那是她目前少數吃了不會吐的食物──想起闢給莫里斯的書架上，滿滿一排的育兒和孕期書籍。

才給他零用錢，他轉手就花在這上面，要說瑪莉安娜不感動，那是騙人的。

看看這滿盤子去了皮的葡萄，也是他昨天就剝好放冰箱，今天拿出來過水退冰的，他對她的重視昭然若揭。

瑪莉安娜又拈起一顆葡萄，想著莫里斯的笑臉。

事實上，她並不明瞭為什麼莫里斯對她這麼重視，對他而言，她該是個負擔才對，才十九歲的少年就只因為她，不能和班上同學肆意玩樂開趴，不能和同齡女孩搞濫交，從此生活乏善可陳，還背負維持家庭的壓力，如果她打給他的時候，他一口不認她肚子裡的種，她也是能理解的。

但莫里斯偏偏認了，還立即表態會負責，要非瑪莉安娜和羅莎聯手阻止，他差點就要休學了。

他是個實心眼的男孩，很稀有的品種。

在他堅定不移地說出那句「孩子不能沒有家，我想和妳結婚」的那一刻起，瑪莉安娜就想，就算以後莫里斯後悔了，她也不會怪他，因為他當下的表情是這麼真誠。

羅莎說她跟莫里斯結婚，一半是幸運，一半是不幸，瑪莉安娜恰好也這麼認為。

人生如此怪誕又荒唐。瑪莉安娜想。就不知道結果是好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