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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亞瑟

 

她哭的聲音很細很輕,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的眼淚有多麼洶湧。

 

在我身旁的陌生女孩化著濃重的妝,淚水在她臉上沖刷了數道深深淺淺的溝壑,還流著鼻水,呃,若要我誠懇來說,真的不太好看,那糊掉的紅唇膏更是火上加油,糊出了唇角外圍,使她看著有點像馬戲團的小丑。

 

一個正哭泣的小丑。我想,然後想到若是法蘭西斯在這裡,大概會以這個為標題,當場吟詠一首詩送給這女孩。

 

不論那首詩好不好,我認為應該都足以煽情到讓這女孩暫時停止憂傷。

 

只有這時候,我才會覺得法蘭西斯還有可取之處。

 

跟這女孩之前說的一樣,安慰人的確不是我的強項,我不管說什麼,只會讓人更難過,就如我剛剛才問了「妳哭了,不是因為難過嗎」一句,她的反應就更激烈了──如果說,她的眼淚流量本來還有所控制,現在就是肆意奔騰,堪比水庫洩洪。

 

她哭到說不出話來,不斷打著嗝,哽咽到順不來氣。

 

我很無奈,在我生日的第一個鐘頭,遇見了這女孩,她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心事,接著哭得聲嘶力竭,而我不能轉身就走,因為我他媽的承諾了要陪她一段時間。

 

不論是多小的承諾,我都該守約,這是紳士準則,尤其準則內更不包括拋下半夜在街上抽噎的女性。

 

但我還是感覺──糟透了,倒不是因為她,而是我自己的問題。

 

看著她,我竟然記起不那麼想記起的過往,不坦率、彆扭且放肆的過往,摧殘自己也摧殘別人,故作驕矜,曲解他人善意,而導致這一切的出發點,很諷刺的,是為了愛。

 

就如這女孩深愛著她父親,愛竟能讓人彼此攻訐,留下深深的創疤。

 

是的,就算這女孩把她父親說得再怎麼難聽,言語間盡是憤恨,但無可否認,她深愛她父親,而她父親,可能也比她想像的還要深愛她,唯一的女兒。

 

唯一,那就是多麼荒誕的詞,這不該通行在一個風流無度的男人身上。

 

只聽綺蒂的隻字片語,我大概就能推敲出她與她父親之間的糾葛,交織的愛恨。

 

旁觀者總是比較清明,況且綺蒂是我的國人,不改骨子裡英國人的習性,我很容易就掌握了狀況。

 

那麼多任前妻,那麼多個情人,綺蒂的父親卻只有她一個親生女兒,還把身後物全給了她,臨死前喊著綺蒂、綺蒂、綺蒂──而不是想著他理所應當最難忘的第一任妻子,只是呼喚女兒的小名,讓他失望、讓他頭疼也讓他生氣的女兒。

 

隱含的感情,簡直一目瞭然,只是太羞於坦白。

 

然而,愛也比恨更能造就遺憾,活了那麼多年頭,我哪能不知道,遺憾比什麼都還難以沉澱。

 

因為我們心知肚明,歲月是最為不可逆的事物。

 

我很想嘆息,為了這女孩,為了該死的英國人脾氣,我們總是把愛當作騎士利劍,橫擋在胸前,認為能藉此抵消所有傷害。

 

但結果只會是和我如今心情一樣,糟透了,我們──我和我的國人──似乎總學不會對所愛之人好一點,或者,溫柔一點。

 

綺蒂還在哭,在我思緒已經繞過好幾個彎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沒停過。

 

等我再度抬眼看她,她的眼瞼微微腫起了,甚至半遮住她的灰色眼珠子,吸鼻子的模樣,讓我頓時起了憐意。

 

以外表年齡來算,她在人類族群裡,還不過是初初豐滿羽翼的青春鳥,而在我眼裡更是跟破殼雛鳥無異。

 

她不過是個還不懂處理自己情緒的孩子。

 

她不過是個還只懂顧及自己情緒的孩子。

 

她不過是個還不懂埋葬自己不滿的孩子。

 

她不過是個還只懂發洩自己不滿的孩子。

 

綜合起來,根本事實上,她不過是個想訴苦的孩子而已。

 

我曾經歷過類似於她的時段,國家也有所謂成長期的,年少輕狂到沉默穩重,我耗時多久呢?

 

綺蒂的形象與昔日的我互相重疊,這對我而言,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我從沒像今天這樣,特別憐惜某一個尋常國人,或許是一開始的生日巧合,或許是午夜月光總帶來使人多愁善感的魔力,也或許是──

 

或許是,我很久以前也想過像她那樣大哭。

 

當然,即使是處在只有我一個人的空間裡,我也未曾如願,想要大哭,卻哭不出來,眼眶只顧著發澀,緊緊抓著慣性的自尊自傲不放。

 

我早就習慣不哭了,能做的,唯有乾嚎。

 

此時此刻,我就想乾嚎給綺蒂聽。

 

忘了是哪一個國家對我說過,約略是阿爾弗萊德吧,這話挺有他的風格,跟他一樣,哪裡不順心,就要動員全世界──人們只要看到別人比自己更慘,就會受到療癒。

 

綺蒂周邊唯獨有我在,我就只能親身當那個祭品,反正全是泛黃的古老回憶,什麼感受也都淡了。

 

只是下定決心後,我還是不太自在。

 

乾乾地咳了好幾聲,總算吸引了綺蒂注意後,我講起了我的故事,開頭就是──「我、我有過很多個弟弟和妹妹,不是親的。」

 

噢,來個人斃了我吧,這難堪的開場……

 

我偷眼覷著綺蒂,只見她依舊抽抽搭搭,卻瞪大了雙眸,驚疑地瞅著我看。

 

果然,我不太會說故事,一張口就敗了氣氛。

 

可我既然張了口,不說完又不上不下地尷尬。

 

於是,我還是繼續說下去了。

 

我有過很多個弟弟和妹妹,不是親的,而他們到最後幾乎無一例外地離開了我。

 

 

「在我還年輕的時候,雖然嘴上不說,但很害怕孤單,當時還不懂怎麼排解被眾人冷待的懼意,只能漫無目的地撒氣。」我說:「藉口利益與榮譽之名,我四處遊走,找上了很多人,以火藥與槍砲逼使他們宣揚我家族的印記,而這的確也為家族帶來鼎盛時期,所以我愈發認為自己做得沒錯。」

 

綺蒂滿臉錯愕,我想她八成覺得我腦子壞了吧,這聽起來虛妄的敘說,但真相就是如此,再怎麼迂怪的歷史,在書上就顯得很正常,人類通常會以自己方式理解,而一旦口述──由我本人口述──他們就難以置信,免不了輕視或辯論,總之每每讓我鬧心得很。

 

可也不能怪他們,畢竟他們是壽命最多百年的人類,並非我這般矛盾的似人非人,活在當下,僅僅關注於眼前,例如他們可以相信死後的靈界充斥幽魂或妖精,但卻不相信布拉溫妮(Brownie)和地精(Gnome)就出沒在他們近處。

 

人類,或多或少都有一點逃避未知的傾向。

 

我稍微側開身子,強迫自己不要太在意綺蒂的眼神,接下去說:「我使許多人臣服,看他們不得不向我獻上忠誠,我很得意,同時心裡某個陰暗角落也饜足了,那麼多、那麼多臣民,遍及各地以致於日不落,我想日後總不會缺人陪了,我再也不用品嚐到孤單,誰也不能在小看我,把我當成弱者欺壓。」

 

我還記得自己往年的狂妄,橫衝直撞,只為私心。

 

華麗的艷紅大衣、垂著柔軟羽毛的寬帽、釦子沒幾顆的亞麻衫、緊身的皮褲、名貴的祖母綠耳墜子,一身張揚,手起刀落,名滿各大陸的跋扈海盜,當大家將目光聚集在我本身,就暗地沾沾自喜,尚未意會真正的強大,並不止於船堅砲利。

 

不是沒人勸諫略收鋒芒,過猶不及,但我只當過耳風,處處結仇,還想成拉幫結派。

 

現在想起來,我感到很丟臉,法蘭西斯更是從沒少拿這段黑歷史擠對我,而我除了回敬一句半斤八兩,居然是再沒話反駁。

 

「其中有個弟弟,呃,叫作阿爾弗萊德的,最受我重視。」我牽了牽嘴角,想讓自己看著能輕鬆些:「他那時很小又很嫩,身高還不到我膝蓋,為了搶他,我和法蘭西斯──噢,就是某個混蛋罷了,打了好幾場架,好不容易才讓他跟了我,養他、教育他、指正他,可以說投注了很多心思,為了他叫我的那聲哥哥,我什麼也能替他做了。」

 

我領悟了什麼叫作寵溺孩子的感覺,那是一股不想阻止的不理性衝動,恨不得把好的、喜歡的事物全推給他,看他傷心了就急,看他開懷了也跟著高興,儘管見識過許多奇珍異寶,卻是什麼也比不上他軟糯糯的笑,那一彎嘴角宛若綴了光點,燦爛得動人心魄。

 

他不只驅散了孤單,還飽滿了我的心房。

 

因此,在他宣布要獨立後,我才會那麼震驚,而後崩潰。

 

空虛。只有這個詞,能切合我當初的情形。

 

比起孤單和毒品更不禁防,宛若靈魂全被掏空,徒留冰冷的血肉之軀。

 

什麼叫作不對等供需的崩盤,我算是領教了,付出許多感情卻落得這下場,已不是只有笑談虧本的程度。

 

我像是死了一遍。

 

「我頹廢了好一陣子,後來是法蘭西斯跑來打醒我。」我其實不太想提起這件事,但不提又很為難:「他狠狠地揍我,然後對我說,如果我不要自己的勢力,他就要盡數拿走,讓我淹沒在懊悔當中,不讓任何人記住我的存在。」

 

在那一拳又一拳的重度力道之下,我還真被打清醒了。

 

我看著法蘭西斯拳頭上的猩紅液體,有我的血,好像也有他的血。

 

他指節和手背上都被劃傷了,我曉得向來養尊處優的他皮膚有多細嫩,又有多寶貝他的身體,被針刺著都會大聲嚷嚷,我常揪著這點嘲笑他像個小娘。

 

但那時的他卻很剛毅,用力抿著唇,臉龐繃出青筋,破壞了他一貫堅持的優雅美感──讓我立刻明白,他是認真的,若我不振作,他就要奪取我的所有。

 

我一向討厭那傢伙就是因為這樣,他對我較之於對別人還要不友善,諷刺、脅迫、譏嘲樣樣來,偏偏我了解我自己,我有多吃這一套,激將法始終比順毛來得有效。

 

我很不想這麼說,但法蘭西斯永遠知道如何使我鼓動欲望,為了反擊他,掙扎著跨越自我。

 

「他還說,我從他那裡搶走了更多東西,他也沒為此倒下過,沒想到我卻被自己給擊垮。」我笑出了聲:「我難得同意他說得對,我居然這麼懦弱,可這不妨礙我回揍他。」

 

我和法蘭西斯像野獸般彼此撕打,弄得全身瘀青和抓痕,疼得要死要活。

 

臨走前,法蘭西斯在我身前吐了口血沫,說早晚跟我要賠償費和輔導費,我自是完全沒理他。

 

說到這裡,我呼出一口氣,直直盯著綺蒂。

 

綺蒂早沒在哭了,只對上我的視線,好半晌才終於說話了:「你到底……到底想表達什麼?」

 

「妳聽不出來嗎?」

 

「你以類史詩編造了個第一人稱的故事,我哪知道你一個歷史學者是怎麼想的。」她瞪我:「若你的目的還是想安慰我,那我還是要說,你安慰人的技巧爛透了。」

 

她居然誤會我是歷史學者。我不由失笑。

 

但也是,我實在可以稱呼自己為歷史學者,更甚者,我活在歷史裡,現在、過去和未來。

 

「我是不會安慰人。」我頷首:「但妳好些了嗎?」

 

綺蒂愣住,隨後扭過了頭,不復先前硬要湊上來的樣子,那側臉看著挺冷漠。

 

但我發現她握著酒瓶的手指鬆了,沒多久,那沒剩下多少威士忌的長筒形玻璃瓶就落到地上,喀啷喀啷地滾到遠方。

 

是好些了吧?我想。

 

過了一會兒,綺蒂倏然出聲:「我突然覺得我幹了蠢事。」

 

「那不見得是壞事。」我說:「妳抗過去了,就會蛻變得更明事理。」

 

綺蒂咳了咳:「請問你有帕子嗎?」

 

她說了「請」。

 

我掏了掏風衣口袋,將隨身帶著的帕子遞給她。

 

當見她拿過帕子在臉上胡嚕一通,我便曉得這帕子要報廢了,可惜了我在上面費了三天才完成的刺繡。

 

綺蒂擦完了臉,要把帕子還我,我擺了擺手。

 

她抿嘴,轉手就把帕子收進她小外套的胸前裡袋。

 

而後,綺蒂走了幾步,站定在我面前,正面迎向我。

 

我這才看清了她真正的容貌,這階段的女孩不必論及五官標緻與否,年輕就是最好的籌碼,而她長得也並不算太差,捲得很講究的棕髮,眉毛細長,微翹的唇瓣,雙頰自然泛出如都鐸玫瑰般的紅色。

 

我必須牙疼地表示,做為曾經的不良少年,多少會給人做些區別。

 

她原本應是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卻套上了不習慣的裝扮,我看她的髮質或膚質就明瞭了,長年菸酒或狂歡的話,不會泛著如此健康的光澤。

 

看看法蘭西斯,從小公主進化成變態大叔,靠的可不只是時間削鐵如泥的利刃。

 

唉,不提法蘭西斯,今天想到他想得夠多也夠煩了。

 

我看著綺蒂,這女孩在躊躇,似乎想和我說些什麼。

 

我耐著性子等她,瞥見她的手指交叉著緊握。

 

她吸了好幾口氣,嘴唇微弱地翕動。

 

「謝謝。」

 

音量很小,可我聽得一清二楚。

 

還沒等我回應,她又說:「對不起。」

 

「前一句我接受,後一句我不理解來由。」我說。

 

「我讓你費心編故事哄我。」綺蒂揉了揉眼睛,這動作讓她看著可愛多了:「而且,我還犯了跟我爸一樣的毛病,把你當作替代品,拿來出氣。」

 

「替代品?」

 

「我的生日,其實就是我爸的忌日。」她說:「而你的眼睛跟我爸很像,但你終究不是我爸,只是有一剎那,讓我以為我爸又回來了。」

 

「眼睛?」

 

「嗯,色澤很獨特,像羅西利灣的海貝,綠得很晶瑩,小時候我爸常帶我去那裡玩,那是我撿過最好看的海貝,貼在耳朵上,能聽見海潮聲。」

 

我一直凝望著她,於是輕易捕捉到她面上一閃而逝的懷念神態。

 

就說了,她很愛她的父親。

 

「哦。」我問:「那海貝呢?」

 

「一次搬家時不見了,之後去過幾趟羅西利灣,我再也找不到那樣的海貝。」

 

噢,遺憾啊。我想。

 

我尋思著措詞:「呃,多去找幾次如何?或許……」

 

「別或許了。」她搖了搖頭:「更何況,再找也不是原先那一個。」

 

也是,再找也不是原先那一個。

 

我沒再多說什麼,轉而看向泰晤士河畔的大笨鐘。

 

快要一點了,鐘響即將再度來臨。

 

綺蒂抬頭,跟我一起諦觀大笨鐘。

 

「我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綺蒂說:「抱歉,讓你的生日因為我而不快樂。」

 

「我並沒有不快樂。」我笑:「再說,這也是屬於妳的生日……我才想問妳,妳快不快樂?」

 

綺蒂猶豫片刻:「心不那麼痛了。」

 

「很好,那妳能讓自己愈來愈不痛嗎?」

 

綺蒂眨了眨眼,停頓了幾秒後,輕輕應了聲,能。

 

大笨鐘的指針和時針交相競走,我彷彿能聽見那象徵大英帝國的少年海盜又一次遠去的達達腳步聲。

 

沒有走不了的人,沒有過不去的坎。

 

我早就不是昔日的我了。

 

當大笨鐘敲下那一響,綺蒂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笑回:「生日快樂。」

 

是該快樂的。

 

生日快樂,英國,以及我的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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