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吃著極好,雖不能說精緻,卻是量足重味,灣做菜一貫喜歡大手大腳地灑料,沒什麼講究,偏還能做得引人胃口,那就是天賦了。

 

  灣更是藉著做菜名義,堂而皇之自王耀的窖子搬出好幾罈黃酒,結果沒放倒本田菊,倒是她自己才吃了一鍋酒蛋,就臉蛋子通紅,嘴裡嘰哩咕嚕說些胡話。

 

  香早就栽倒一旁睡著去了,臉也是紅得滴血,蜷在彈墨椅袱上,顯得整個人更小個兒了。

 

  不過本田菊沒醉,卻也討不著好,灣逼著他吃完整整一盅蘿蔔排骨湯、辣子炒雪裡紅和荸薺雪蛤粥,這會兒他只覺得嘴裡發燒、肚子鼓脹,渾身上下不舒坦。

 

  王耀同情地看向他:「灣兒是得罪不起的唄!」

 

  本田菊忍著還未消退的辣意,只是疑惑,他到底哪裡得罪她了?

 

  灣咯咯笑著哼小曲兒,拿手砰砰地拍桌子,非常自得其樂。

 

  王耀嘆息,老人家最不禁吵,他覺得頭開始泛暈了。

 

  由於是家宴,王耀並沒有讓丫鬟或小廝服侍,只兄弟姐妹一處廝鬧,這會兒已是子時,萬籟俱寂,他便讓本田菊送灣回去。

 

  「菊啊,香今兒睡我這裡……至於灣兒,就勞你走動走動,她的院子可還記得?仔細些,別把滿宅子人吵醒唄。」

 

  本田菊仍是脹得難受,但看灣胡鬧累了,塌著眼皮要睡的模樣,還是點頭。

 

  他拿三根指頭勾著羊角大燈,橫抱起灣走出王耀房裡,外頭黑鴉鴉的,雖已春天了,晚風依舊凜冽得很,灌進領子裡能讓人起雞皮。

 

  本田菊小心翼翼地替灣掖好猞猁皮褂子,看著她小小的臉貼在自己胸膛淺淺呼吸,心裡就一陣暖。

 

  暈黃的燈光照亮眼前的路,一路來到灣的院子。

 

  守門的李婆子打著盹兒,本田菊調整好姿勢,才推了推她。

 

  李婆子睜開迷濛的眼,嘟囔:「誰啊?」隨後藉著羊角大燈的光看清來人,嚇得一哆嗦,腿一軟跪倒在地:「二爺!」

 

  本田菊道:「起了吧,別喳呼。灣的房間可曾有改?」

 

  李婆子忙不迭地道:「院子兩年前整修一次,灣姐兒的房間改在穿花廊後右數第二間。」

 

  本田菊點了點頭,便直接繞過婆子往裡去。

 

  李婆子在他後頭怯問:「須叫柴胡姑娘嗎?」

 

  本田菊腳步頓了頓,隨後道:「不必了,我有事,自會尋她。」說著,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李婆子在他走遠後,才徹底鬆了口氣,後背寒浸浸的,盡是汗。

 

  從知道二爺回來後,她便一個勁兒地提著心,多年前二爺把這院子留給了灣姐兒,臨走前院中召集眾人,當場處置了一些個心大的下人,那手段……嘖嘖,連她這活了半百歲數的老婆子,什麼沒見過?卻被嚇得差點痰迷了心。

 

  她還記得二爺當時的神情,一改以往的儒雅,清冷無情的似鬼神。他道:「此後這院子,便是灣來做主,你們最好緊著她些,誰要欺她善性兒,有一絲一毫閃失,等我回來知曉了,斷不輕饒!」

 

  眾人瞧著被處置的那些人悽慘的樣兒,誰也不敢反駁。

 

  二爺待灣姐兒是真的好,為了她,什麼全先打點了……這院子除了翠兒兩姑娘,其餘都是二爺當年帶出來的人,柴胡姑娘更是其中翹楚,都做到灣姐兒身邊的一等了。

 

  二爺平時萬事不過心,底下人只要守好本分,別落了他臉面,偶爾出格兒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了那次灣姐兒要搬院子,才顯出雷霆之威。

 

  李婆子暗自嘆息,一個大老爺們,有鴻鵠之志,幹什麼要來理內宅這些小事?二爺當真就是珍惜極了灣姐兒,才會處處為她設想吧。

 

 

  本田菊推開房門,將灣放在楠木牡丹花圍拔步床上後,才鬆了一口氣。

 

  灣一接觸了柔軟的被褥,立刻滾了進去,髮髻散亂開來,平鋪在軟枕上,似層層疊疊的流水,柔順泛光。

 

  本田菊不由得笑,這麼些年了,灣還是睡不慣硬梆梆的瓷枕,睡的還是填滿鵝毛的軟枕。

 

  他給她解下外褂、掖好被子,見她說得還好,就要起身離去,結果灣一個翻身,手抓住他的衣襬,讓他又跌坐回去,差點兒壓著她。

 

  本田菊扯了幾下衣襬,卻發現灣抓得死緊,若要硬拔出來,定會驚醒她。他輕輕嘆息,還是決定暫時坐定在床沿。

 

  月光恬淡,自窗櫺窸窸窣窣地漏進來,隱隱約約照亮床上人兒睡熟的臉龐。

 

  本田菊瞧著瞧著,竟是不由自主地瞧得癡了,半晌沒移開眼睛。

 

  多年前的灣,還是名眉眼沒長開的小丫頭,白嫩是白嫩,卻小小一米糰兒,沒有如今這般明媚姿態,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一對睫毛頗長,羽絮一般軟軟垂著,尾端微翹,有說不出的俏。

 

  老實說,她今兒穿那一身走進堂廳時,本田菊是不太自在的。

 

  從灣很小的時候,便是本田菊一手提攜的,當時王耀對她的到來挺困擾,不太愛搭理她,只給吃穿住,便由著她四處無所事事地晃蕩,是他看不過眼,把她提溜來,給她開蒙,拿書教她,當她終於會歪歪扭扭地寫自己的名字,那一臉開心的笑,曾令他暗自滿足許久。

 

  灣在他心裡的分量愈來愈重,之前他離開時,看她哭得抽抽搭搭,心是疼極了,可他不能為她留下來,他有自個兒的事務,況且他離開得決絕,未嘗沒有逃避的意味。

 

  本田菊向來淡性,然而與之相對,對於真正在意的一切,他會極認死理,固執到九條牛也拉不開,而灣似乎快越界,這讓他相當不安,他很少把人放心上,他可以疼灣,但他不曉得灣是否值得他豁命去爭。

 

  他對灣,就套一句王耀這兒的話,那是燙手的粥盆──不扔手疼,扔了心疼。

 

  此次回來,他也是想確認自個兒心意來著,見著妝點華盛的灣,卻瞬間懵了。他的女孩,他視作親妹妹的女孩,居然大變樣了。

 

  當下他稍微失望,然而他後來發覺灣純真依舊,只是個子長了,心眼卻是沒多半個,頂天就習著了忍耐,表情還是讓人看得透透的。

 

  她還是那個讓他心疼的女孩,他始終捨不得她難過。他終於確定,灣是值得的。

 

  本田菊心下打定主意,之後定要尋機向王耀討了灣來,她還是待在他視線裡,才能讓他放心。

 

  灣嘟嘟噥噥:「菊哥哥……」竟是在夢囈。

 

  本田菊笑了笑,探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坐了一會兒,只覺睡意逐漸襲來,之前吃得太撐,飽食便容易犯睏,於是他倚著床柱,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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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重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