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本田菊難得喚灣到他那裡去。

 

  本田菊一向很少讓灣知道他的外務,因此灣聽聞是讓她到會客室時,頗有些意外。

 

  灣進去會客室時,便看到一個金髮男人正坐著吃點心,本田菊在他對面泡茶。

 

  灣有些詫異,因為那金髮男人,她是認識的。

 

  「柯克蘭先生……」

 

  「好久不見了,灣小姐。」亞瑟禮貌地微笑:「噢,應該要稱夫人了呢!之前妳與本田的婚禮,恕我事忙,當時不能參加,只能送去賀禮。」

 

  「不……沒關係。」

 

  「啊,讓妳前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家的孩子堅持讓我帶信給妳,所以請本田讓我跟妳見一面。」亞瑟面上似有些不耐煩的神色,眼神卻是分外柔和:「雖說是個好孩子,但有時候非常固執啊,交給他的事情會盡力做好,就是不太懂得妥協,這樣的性子……還不錯,不對,有點困擾……」

 

  「柯克蘭先生。」此時,本田菊咳了一聲,並順手把灣拉到身旁坐下。

 

  灣還沒來得及反應本田菊突如其來的動作,隨即手上便被塞了一盞熱茶。

 

  接著,本田菊將另一杯茶往亞瑟方向推了推,微微一笑,眼眸微彎,看起來斯文儒雅。

 

  灣斜眼看了看本田菊現在的神態,隨後低下頭,啜了一口手上的茶,覺得味道有點苦,苦得她差點泛淚。

 

  亞瑟拿過本田菊給他泡好的茶,略為窘迫地眨了眨眼:「啊,抱歉,提到那孩子,一時……」

 

  本田菊笑道:「我不介意的,看來柯克蘭先生很喜歡那孩子呢。」

 

  「誰、誰喜歡?我只是覺得他乖了點!說起來,他與本田先生曾住在一起吧?他的顏面神經……」亞瑟頓了頓,嘆道:「呃,從以前就這樣嗎?」

 

  本田菊思忖了一會兒:「這個……好像是呢,印象中很少看他有其餘表情。」又道:「這暫且不提,柯克蘭先生說有信要帶給內子吧?方才尚未詢問究竟,他為何要帶信給內子呢?」

 

  「啊,是的。」亞瑟自胸前口袋拿出一封信:「因著是私人的事,我想得要令夫人在場,才好轉交……就是賀瑞斯要帶給令夫人的信,他始終很掛念令夫人,或許是為了表達關懷之意吧!」

 

  「賀瑞斯?」灣疑惑地接過信,沒馬上拆開。

 

  「是的,算起來是夫人的弟弟。」亞瑟說這話時,莫名有些酸味。

 

  灣微微蹙起眉,怎麼想也想不到賀瑞斯是誰。

 

  本田菊在一旁淡淡道:「是香,他現在叫賀瑞斯,柯克蘭先生給起的名。」

 

  灣這才明白過來,心裡五味雜陳:「原來是小香啊……柯克蘭先生取的好名兒。」

 

  「哎,我也是順手找的,才沒有翻遍姓名單子……咳嗯,我就是覺得這名字翻譯過來,意思還不錯罷了。」

 

  「賀瑞斯聽來就吉祥,尤其『瑞』一字,在我們這兒是極好的……柯克蘭先生費心了。」灣捏著信,望著花紋精緻的封口,猶豫著是否要立刻拆了它。

 

  亞瑟瞧出她的窘迫,笑道:「對了,賀瑞斯曾叮囑我,讓夫人可以直接拆信,畢竟只是一些關懷之語,沒寫什麼其他的。」說著,富含深意瞥了本田菊一眼。

 

  本田菊事不關己似的喝著茶,面皮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樣啊……」灣眨了眨眼,腦子轉了幾圈,最終還是當場拆開了信。

 

  信的內容的確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一些叮嚀的話,還有兒時回憶。灣的心中一陣暖意,想嘆息,卻顧及身旁的男人,最後只能將死死壓抑住欲破心口的惆悵。

 

  本田菊問:「香說了什麼嗎?」

 

  灣逕直把信遞給他。

 

  本田菊倒是沒有接過去,只稍微瞥了一下信紙:「何必拿給我?妳自個兒收著吧,畢竟是弟弟寄來的信,關心妳是應當的。」把「弟弟」二字咬得極重。

 

  「當然,小香是好孩子,總是會顧念舊情。」灣將信收進寬袖裡,抿了抿唇:「當家,你說是吧?」

 

  「久沒見了……」本田菊偏過頭望她,似笑非笑。

 

  灣身子一僵,隨即避開本田菊的視線,向亞瑟道:「謝謝你特地傳信,回頭可幫我跟小香……賀瑞斯問候一聲嗎?就說我也念著他,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另外,賀瑞斯終究年紀小些,若有什麼不妥之處,我做為姐姐的不能看望一二,還請柯克蘭先生多加包容。」

 

  亞瑟點了點頭:「好的,我會幫忙轉達,其實之後我應該會常來一段時間,有什麼要轉交的可以交予我。」

 

  「你會常來?」灣愣了愣,她以為只是一次會面。

 

  「是的,本田沒有告訴妳嗎?我們近期簽訂了同盟條約,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會盡力支持日/本。」

 

  「支持?是指……」

 

  「灣,管家剛剛跟我說了,她想問問妳一些食材上的事兒。」本田菊將茶盞放在桌上,叩的一聲輕響:「柯克蘭先生難得來一趟,必是疲倦了,得好好給他接風洗塵。」

 

  灣微微皺了皺眉。

 

  「這家裡都需要妳打點呢,總要讓客人盡興,妳說呢?」

 

  「我理會的,這就去忙了。」灣斂袖起身,向亞瑟福了個禮:「柯克蘭先生與當家慢慢談,容我先告退了。」

 

  亞瑟擺擺手,灣便踏著碎步,退出會客室,離開時,用力地關上門,發出巨大的碰撞聲響。

 

  一時間,室內只餘下本田菊和亞瑟。

 

  過了好一會兒,亞瑟才乾笑道:「令夫人很有活力啊!」

 

  本田菊輕嘆:「讓你見笑了,柯克蘭先生,內子近來因著家務繁忙,心情難免浮動。」

 

  「生活之間總有摩擦,我懂。」亞瑟點了點頭:「沒想到令夫人也是能獨當一面的淑女了,想當初還是個小小的女孩……用你的話來說,『大和夫子』?」

 

  本田菊幾乎要被亞瑟不標準的日文發音逗笑:「是大和撫子,內子承你一句誇讚了,只是她尚且年輕,行事略微不穩當。」

 

  「噢,請別談論有關年紀的事情,每次我看到你的臉,感覺就有點違和。說起來,東方人都生著一張不知歲月的臉,常常讓人搞不清年紀。」

 

  本田菊淡笑:「紅塵如刀,任誰都會被削出痕跡,柯克蘭先生只是沒見過以前的我罷了。」

 

  「以前我還不知道你呢!」亞瑟笑道:「不說這些了,我想條約上的內容有幾條需要再討論,另外我還想向你詢問關於賀瑞斯的事情。」

 

  「賀瑞斯怎麼了嗎?」

 

  「他沒什麼問題,但總有些鬱鬱……別誤會!只、只是他成天端著一張臉的話,我家女僕會一直跟我抗議的!」

 

  本田菊眼神一暗,隨即笑著彎起眼角:「可能賀瑞斯不太習慣新環境罷了,從小他就內向,許是怕生呢!他是個慢熟的,過段時間會好一些的。」

 

  亞瑟小聲嘟囔:「都來了多少年還怕生……」

 

  本田菊故作未聞,逕自拈起桌上碟子裡一塊綠豆涼糕,放進嘴裡。

 

  亞瑟忖度了一會兒,接著像是下定決心,彆彆扭扭地問道:「本田,以前你們還在王耀家的時候,賀瑞斯和令夫人的感情……呃,是不是很好?」

 

  「他們姐弟倆感情確實不錯,小時候都是內子帶著賀瑞斯玩兒,畢竟他們兩個是最小的孩子,自然親近些。」本田菊按下心中的燥氣,笑道:「柯克蘭先生,難不成是賀瑞斯鬧騰了,說要找內子?」

 

  「噢,那倒沒有,他挺安靜的,但每次我問他以前的事情,他沒有一次不提到令夫人,一時好奇而已。」

 

  「小孩子家的,會對姐姐產生依戀是自然的,我們這類存在,到底跟人類習性相去不遠,總會尋求歸屬,乃人之常情,再加上他閱歷不足,對於歸屬的需求還沒來得及消退。」

 

  亞瑟聞言,心中不由得一顫。

 

  尋求歸屬嗎?很久以前,他倒也如本田菊所說的尋求過,只是後來經歷的事情太多,他漸漸學會不去正視自己真正的感受,理性、優雅、漠然,這才是他該具備的一切要素。

 

  然而,即使刻意忘卻,卻總是在突如其來的某一刻,他會忽然憶起──啊,他終究還是個類人者,不然何必汲汲營營於收集「家人」?

 

  亞瑟呆了一陣子,直到本田菊喚他了好幾聲,才猛地醒過神。

 

  「還好嗎?柯克蘭先生。」

 

  「不……只是想到其他事情上了,才恍了神。」

 

  亞瑟定眼看了看本田菊,面前的東方人有一雙黑沉沉的眼,深邃得幾乎探不著底,使他原本溫文明秀的臉,平添了一絲清冷。

 

  亞瑟忽然想起賀瑞斯說的:「本田菊很難懂,且不易妥協……以英文形容他,我會說是『Tough』。」

 

  那是唯一一次,賀瑞斯對本田菊發表感想,當時亞瑟趁勢問他:「為什麼你對灣小姐稱灣姐,卻對本田直呼其名?」

 

  賀瑞斯沉吟許久,就在亞瑟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緩緩地道:「因為本田菊搶走了我最想要的東西。」接著,不論亞瑟怎麼旁敲側擊,賀瑞斯都閉口不談了。

 

  然而,即使賀瑞斯不說,亞瑟還是隱約能猜著癥結點在哪裡。畢竟賀瑞斯始終在意的,不過就那一位罷了。

 

  亞瑟忽然笑出聲來:「本田,你也曾經尋求過『歸屬』這玩意嗎?」

 

  本田菊一愣,不自覺地低首轉著茶盞,半晌才道:「誰沒年少輕狂過呢?」抬起頭,又是一臉淡笑。

 

  亞瑟支頰看他,也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本田菊與亞瑟談話期間,這廂灣一路在長廊上快步回房。

 

  灣沒有依著本田菊的話去找管家,一聽就知道是將她支開的藉口罷了,來本田大宅這麼久了,她還真沒主持過一次家事,本田菊到底不放心她,連點小小的管家權都不下放。

 

  灣進了房裡,緊緊將門關上,往四周與窗外看了看,確定無人後,才把賀瑞斯的信從袖子裡拿出來,把幾張信紙一一鋪平,再依著上頭隱約的痕線摺起信紙,沒多久幾張信紙上便摺得只剩一字,排列出來便是──「酉時三刻,後門相見。叩門三響,以此為憑。」

 

  且不論香是怎麼能在那時候來到本田大宅的後門,反正她定是要赴約的,香這般做固然危險,畢竟巡衛不是吃素的,但她也不會放任香一人在那處苦等,要被發現了,她能拖點時間,擔下責任,況且灣了解香,沒有把握,就不會輕易行動,她這個么弟還是頗沉穩的。

 

  灣記下時間、地點後,才將信紙再度鋪平,放回信封裡。

 

  方才在本田菊那兒,灣看見信紙時,激動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小時候的灣與香有一陣子很沉迷摺紙遊戲,常常互相較勁誰摺的成品好看,本來王耀、本田菊和任勇洙有跟著他們玩,不過最後都嫌無趣,只剩下他們兩個小的還樂此不疲。

 

  後來,兩個小的覺得光是摺紙太單調了,便會把自己摺好的成品給對方看了看,再拿一張新紙給對方,讓對方摺出剛剛看到的成品來。

 

  香畢竟年幼,太複雜的技巧是不懂的,常常都輸,後來灣疼惜他,說是給新紙,其實暗地裡都悄悄虛摺一遍,香按著那些隱約的摺線,慢慢地便能摺出成品來。

 

  雖然這種方式很蠢,但灣並沒有想太多,只是看到香一點點笑容,她就也高興起來。如今想起來,灣認為香該是知道她故意放水的,只是不說而已,也不鬧情緒、不因此得意。

 

  沒承想,兩人的摺紙回憶,香竟會運用在這方面了……灣攥著信,用力閉了閉眼,想起當年的香包子似的可愛小臉,她既想笑,又想哭。

 

  比起擔憂今晚的相見,灣更高興的是能再度見到親人。她已經好久沒見香了,最後一次相見,是亞瑟帶走他的時候,她去與他告別。

 

  不知不覺,過了許多年,灣想著,不曉得香如今是什麼模樣了?兩人分離時,他才堪堪與她一般高而已呢!

 

  灣徑直在腦裡描繪出香成長後的面孔,眼睛該再細一點、臉頰該再往內收一點,頭髮會不會留長呢?留長了會很好看吧,可惜她總沒看過,因著香會嫌熱,而王耀事忙,自不會在意留不留頭髮這等小事,向來由著香的性子……

 

  房外忽然響起管家的聲音,使得灣乍然從想像中回神:「夫人,當家說今晚不必準備柯克蘭先生的接風宴了,他們這陣子會住在另外的分家,三日後才會歸來。」

 

  「轉告當家,我曉得了。」灣停頓了一會兒,道:「今兒的晚餐整得簡單些,我隨意用過便行,還有備一些茯苓糕來,用的米粉要好,芝麻餡兒別太甜。」

 

  「是的,夫人。」

 

  「行了,妳退下吧。」

 

  「夫人,恕我斗膽問一句……茯苓糕製好後,要給當家送一份去嗎?」

 

  灣皺了皺眉,想了想後,不甘不願地道:「送一份去吧,趁著還熱乎的時候送去,揀最鬆軟的那些。」

 

  「是的,夫人。」管家應著,腳步聲漸遠了。

 

  灣沉著臉,狠狠地咬牙,小聲喃喃自語:「只是不送去,會被別人說閒話的……對,只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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