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不歡而散,灣就沒再見過本田菊。

                       

  據說他很忙,每日早出晚歸,回來時身上總帶著一股混合硝煙與血的腥味;據說每次打仗,他都跑在最前線上,有一次甚至身受重傷,繃帶纏完了好幾捲,卻依舊止不了血……他卻要醫生直接把傷口縫合起來,不顧砲彈的碎片還卡在肉裡,堅持動完手術就要重回戰場,這般匆促的結果,就是隔天他在指揮眾人搬運槍械時,突然內臟大出血,又被緊急送回本家,休養一個禮拜才漸漸緩了下來。

 

  這些事情,灣全是聽伺候她生活起居的管家那裡聽來的。

 

  管家是個很和氣的婦人,平時不多話,唯有在說到本田菊時才會滔滔不絕。不只管家,宅子裡其他的人也是一樣,對本田菊像是都有種狂熱的信仰,好似他就是他們的神祇一般。

 

  灣以前見過這種人,然而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候,王耀正值盛年,聲勢如日中天,底下的人也都是對他恭敬服從,不敢有半句違逆。

 

  如今,人事已非,光陰老不去他們的紅顏,卻老去他們的綺年。

 

  思及此,灣垂下頭,望著桌上攤著的一本本作業。

 

  雖然本田菊不來見她,但他叮嚀管家要督促她的日常進度,舉凡衣飾、語言、吃食等,務必要將她教導成一名徹頭徹尾的日/本女性,不論誰看到她,都會以她大和撫子般的姿態為榮。

 

  那一本本作業,滿滿的都是日/文,待她寫完這些,還得去讀本田菊指定的日/文讀物。

 

  本田菊,還真是會折騰人。想當初她待在王耀家的時候,王耀也沒讓她學這麼多規矩,慣著她爬樹、鬥蛐蛐、捉鳥兒,性子野得不行,即使其他人對此頗有微詞,他卻說她的身分不比其他的女兒家,不必「行不搖裙」、「笑不露齒」,不必管家理事或搗鼓那些後宅的把戲,只要做她自己便好。

 

  灣嘆息,揉了揉額角。

 

  想什麼呢?再怎麼想以前,現在的王耀總是放棄了自己的,縱然她終究做不到毫無芥蒂,也真無法去恨他,多年的兄妹之情不是假的。

 

  就連本田菊,要非他曾在早先的戰役中,在她面前殺了她的族人,恐怕她對他的反抗不會那麼劇烈。

 

  灣煩躁地把作業推到一邊,望著闔得緊緊的紙門發愣。從來到這裡開始,她就沒再出過這個房間,倒不是本田菊給她下禁足令,而是她賭著一口氣,又過於傷心,所以她來到本田家……不知過了多久,她還沒心思去看看這地方。

 

  然而今兒,灣卻分外想出去走一走。

 

  灣坐著發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走上前去推開紙門,頓時流金一般的陽光晃花了她的視線,她瞇了一陣子眼才能適應。

 

  看來真是太久沒出去了,連陽光的熱度都這麼陌生。灣抿著嘴,小心翼翼地踏上光滑的長廊,雪白的和襪映著深色的木質地板,格外刺眼。

 

  灣深吸一口氣,脫下和襪,轉瞬間跳下長廊,往外頭的園子裡跑去。

 

  她像是拚了命的跑著,繞過許許多多的花草,跳過奇形怪狀的岩石,好容易找到一棵大樹,身子靈巧地一轉,沒多久便在大樹上的一根枝幹上躺著歇息。

 

  樹幹粗糙的觸感讓灣想起曾經在林野中的歲月,她本來就是山生水養的女孩,參天巨木猶如她的骨架,清澈溪流猶如她的血液,肥沃砂土猶如她的皮膚,一切都是自然而成,生息不滅。

 

  即使她在耀哥哥家待這麼久,見識過繁華紅塵……可她終究習慣不了,那些東西雖然好,但比不上家鄉的秀麗山河。

 

  灣躺在枝幹上,覺得渾身上下都懶洋洋的,一會兒便睏了,睫毛一搧一搧的,似快入眠。

 

  然而樹下的一聲驚呼卻頓時驚醒了她。

 

  灣嚇得幾乎摔下枝幹,以為是管家發現她偷閑的事,尋她來了。好容易鎮定下來,她悄悄往下面一看,看見一名瘦弱的少女正倚著樹喘氣。

 

  灣想了想,確定沒見過這名少女,剛想開口叫人,卻聽聞遠方傳來一陣吵雜聲。

 

  少女臉上出現驚恐的表情,她死死咬著唇,到處張望著,才想躲到樹的另一邊,卻被腳下的小石子絆了腳,整個人跌了下去。

 

  灣心裡一動,不自禁地喊:「喂!妳!握住我的手上來!」

 

  少女驚得一跳,怯怯地抬頭望上面的和服女子,心下有點遲疑,但逼近而來的吵雜聲讓她沒得選擇,只得眼一閉,伸出手讓灣把她拉上去。

 

  茂盛的枝葉正好隱藏了兩人的身影,管家領著一隊人呼啦啦的經過,並沒注意到頂頭的她們。

 

  灣看著那平時總是一派和氣的管家怒氣騰騰的樣子,不由得皺了皺眉。

 

  少女倚在灣身上不住發抖,等到那些人走遠,才細聲細氣地道:「謝謝妳。」

 

  灣回眸一笑:「不客氣,反正我也不怎麼喜歡他們……妳還好吧?」

 

  「我、我還好……」少女盡力擠出笑容,可雙眉始終下垂著,表情看起來就有點扭曲。

 

  灣仔細端詳著少女,發現她雖然一臉苦色,卻是難掩容顏清麗,尤其那細膩的肌膚,簡直像是白玉雕的晶瑩透亮。

 

  灣不由得好奇地問:「妳怎麼會被他們追著跑啊?他們是很討人厭,但我從沒看過他們有這麼激動的時候呢!」

 

  「我……」少女欲言又止,怯怯地低著頭。

 

  灣見少女這般,連忙搖手道:「不方便說就算啦!我想定是他們的錯吧,真是的,日//人就是難相處,最喜歡勉強人了,還總是冠冕堂皇地滿口託辭!全是一種調調,成天拉著臉都不累,幸好我不是這裡的人,光想到顏面失調,我就渾身泛冷……」

 

  「等、等等!」少女愈聽愈是愕然,不禁打斷她的話,一雙眼亮閃閃地望著她:「妳剛剛說的……難道妳、妳不是不是日//人嗎?」

 

  「自然不是,我才不要當日//人。」灣笑了笑,可愛地皺皺鼻子:「憑什麼哪?那混蛋在我面前殺伐我的族人,卻要我乖乖聽他的話,只有兩個字──作夢!我才不會隨便屈服他!」

 

  「所以妳也是日/本殖//地的人民嗎?」

 

  「殖//地?原來外頭是這樣講的啊……」灣偏了偏頭,輕輕一嘆:「如今算是吧,但總有一天,我會讓自己脫離這樣的光景!即使再回不到耀哥哥身邊,至少得要回到家鄉,回到山林……」

 

  「妳的家鄉……是在哪裡呢?」

 

  灣聞言一笑:「台/灣喔,以前費德南茲先生還給我起小名,叫做『福爾摩沙』呢!結果把耀哥哥氣得半死,直說哪有男人隨意給未出閣的女孩兒取字號的。」她面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那時候真是好生開心啊,大家都還沒吵架,高興地處在一起,耀哥哥、小香、阿勇,還有……」

 

  本田菊。這名兒在灣的舌頭上打了幾轉,最終還是沒出口。

 

  少女卻沒怎麼察覺灣語氣裡的惆悵,興奮不已地握住她的手,原本嘴裡講的日語瞬間換了:「妳、妳也來自台/灣?」

 

  灣乍聽熟悉的語言,頓時愣了。

 

  少女逕自說了下去:「我、我姓陳,叫繁英,家就住在大//埕。本來家裡條件還不錯的,但突然家道中落,為了養家,我才來日///營這裡,想找點事情做,但……」頓了頓,問道:「妳呢?妳、妳的名字……還有,妳怎麼會在這裡呢?」

 

 許是太激動的關係,少女繁英話說得語無倫次,灣過了好一陣子才完全消化她的意思,接著緩緩瞇起一雙眼睛,咬唇不使自己哽咽出聲。

 

  原來,這少女竟是族人……她好久好久不曾見過的族人!自從她被帶來這裡後,始終心心念念的族人!他們、他們有好多人,都為了她而死……灣眼圈微濕,想起那一地猩紅,揮舞著武士刀的男人,彷彿狠戾殘忍的阿修羅,所到之處哀鴻遍野、血流漂杵。

 

  而今,她看到繁英,不由得深深感謝起上蒼,讓她還有跟族人相聚的機會。

 

  灣深呼吸一口氣,揚起嘴角:「我、我是灣。」接下來的話,卻不知該如何說了,只得含糊帶過:「我是在前些日子被他們的當家帶來這裡的,之後便讓我住下來,說留我有用,至於其他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我自己是不樂意待在這裡的,見天的悶得難受,還得處處看人臉色。」

 

  「這樣啊,妳是被他們的當家帶來的……」繁英若有所思地喃喃,緩緩斂下眼睫:「他們的當家,我也見過一次的,看著是溫文儒雅的好兒郎,卻是人面獸心!當初怎會被他的皮相給騙了,以至於來到此處……」隨即像是想到什麼,臉色猛地難看起來,緊緊按住灣的肩膀:「妳、妳得快離開這裡!這裡很危險,不是什麼好地兒,我想妳也知道的!他既特別留妳,定是另有所圖,搞不好是留著妳作預備的高級娼妓!」

 

  「什麼?」灣不可置信地望著繁英,那話如一陣轟雷響在耳側。

 

  「我說的是真的!我、我就是被騙來做這個的,原本只道是幫忙雜務,卻不想被推進狼窩!」繁英握緊拳頭:「不只我,還有好多好多跟我一樣的人,我甚至還認識一個嬸子,都奶過孩子了,也跟我一樣學著怎麼取悅那幫倭人!她說,不來作這個,家裡的孩子吃不上米,況且那幫倭人來徵選時,眼神還不甚規矩,直對她的身子轉溜!不過她不是、不是個處,明明跟我一道來的,今兒就被送上戰場,臨走前還替我留了一手,讓我逃出來,雖然還是被發現了。」她抹抹眼淚:「不論如何,我們都得快逃,想辦法離開這裡!然後回鄉告訴眾人,別相信他們的鬼話,這樣一來,至少有一些人能不再受害!」

 

  灣默默無語,神情呆滯,因著她已經被繁英的一席話驚住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在她自艾自憐的這段時間裡,她的族人究竟遭遇了什麼!?

 

  灣不由得摀住嘴,試圖壓住自胸中而起的作噁感。本田菊居然放任他的家裡人幹得這種事嗎?為什麼沒人來告訴她?他打算一直瞞著她嗎?那管家還始終在她面前歌頌本田菊的功德!難道在幹下這等事的時候,他竟還想在她面前假立牌坊?她是厭惡他,可她卻也從不認為他會欺騙她,哪裡曉得謊言早在她周身蔓延?

 

  所見都是虛像,在她還兀自沉浸在天真的傷感時,本田菊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真真發揮殖//國的狡詐,要將她擁有的都吞噬得一乾二淨。

 

  灣瞥了繁英一眼,隨即咬住唇,低垂雙睫。

 

  即使灣的外表年紀跟繁英差不了多少,但她心知肚明,繁英比她年輕太多,那張臉上猶帶著稚氣,話語裡帶著天真,本田菊怎麼忍得下心?她本來以為那幾場戰爭,已經讓她見識到本田菊最殘忍的一面,沒承想,這還不是極限……

 

  頓時,灣覺得自己恍若直墜冰窖,心臟一抽一抽地疼著。

 

  連最後一點信任、最後一點希冀,他都要毀去了。本田菊,真不再是她的菊哥哥了,她再也沒機會喚出這曾讓她歡喜不已的稱謂。

 

  灣正愣著,忽被繁英慌忙地推了幾把,醒神過來。她順著繁英顫抖伸出的食指往下一看,見本田菊就站在樹下,正抬頭仰望她們,一雙石子似的瞳眸平靜無波。

 

  灣的雙眼與他直直相對,張了張嘴,最終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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