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戰役,毀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歷史在此畫下濃重腥澀的一筆,任誰都無力抗拒。

 

  「我會恨你,恨你一輩子──」灣立於一地血紅之上,身旁躺倒了她的族人,大多數都死不瞑目,臉上凝固著憤恨的神情。

 

  本田菊靜靜凝視著灣,調動臉上肌肉想要揚起笑容,卻依舊僵著一張臉,面色青白如鬼。自從阿爾弗萊德來家裡叩關以來,他就已經很久沒真心笑過,尤其此情此景,更是讓他連給他的女孩一個簡單的微笑都做不到。

 

  「我會恨你,永遠恨你!」灣聲嘶力竭地大吼,帶著些要哭不哭的鼻音。

 

  然而本田菊像是沒聽到她的呼喊,毫不在乎地踩過屍首,緊緊握住她的手。時隔多年,他終於再度握住了這隻手,跟回憶中一樣細軟,卻冷冰冰的沁著汗。

 

  灣那一身大紅長褙子幾乎刺痛了本田菊的眼,他皺了皺眉,就拖著灣往軍隊駐紮地走,不管不顧她的掙扎,就算她刺了一刀在他手臂上,他仍只是皺眉將刀從臂上拔出來,並不停下步伐。

 

  灣卻盯著本田菊雪白軍服上洇開的血色,笑了。她腳步踉蹌的跟他走,神情瘋狂,似喜似悲。

 

  「菊哥哥……本田菊!」她低低地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染上跟我全身相同的血色,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本田菊淡漠地望她一眼。

 

  「本田菊!你聽見了沒?我不會讓你好過,絕不會!憑什麼只有我要這樣悲慘,我踏過的路,你也要走一遍!」

 

  本田菊依舊淡漠地望她,那雙眼裡血絲遍布,蜘蛛網般包裹著黑沉沉的眼球。

 

  半晌後,他道:「榮幸之至,灣。」

 

  灣的身子一震,再也壓抑不住地落下淚來。

 

  他怎能應得這麼輕巧、這麼乾脆……好似命不是他的,好似恨他的人不是她。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以前他們尚未對立的時光,有力的雙臂抱住她時是多麼溫暖,只是一霎眼,血光瀰漫了視線,他們之間終是破開了一道鴻溝,連要看清對方的面容,都是一種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想望。

 

 

  「當家,您為何要將灣小姐帶進宅子裡?」

 

  「怎麼?有問題?」

 

  「她畢竟是戰俘,還沒見過一名戰俘能在宅子裡生活,您甚至還叮囑要好生照料,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先例,之前的任先生……恕我直言,您待他與灣小姐,似乎有所差別。」

 

  「差別嗎?」本田菊喃喃,擦拭武士刀的手一頓:「或許吧……我總是對她,太心軟。」

 

  他這句話很輕,含含糊糊地讓人聽不清。下屬雖然疑惑,卻不敢詢問自家主子,仍恭謹地垂首侍立。

 

  過了一陣子,本田菊才擺了擺手,道:「此事你不必關心,該去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對灣的處置,我自有分寸。」

 

  下屬應喏,向本田菊深深行禮,便退出了房間。

 

  本田菊繼續慢條斯理地擦拭武士刀,銀白的刀光可鑑人,映在刀面上的臉龐看起來清俊明秀,臉頰甚至還有點圓潤,本該是一張養尊處優的少爺臉型,卻隱隱帶了點殺氣。

 

  明明是相同的五官,卻是不同的神韻。連他都快要不認識這樣的自己,更何況是跟他分開了一段時間的灣?

 

  本田菊記得,戰爭之前他與灣最近一次見面,是在王耀舉辦的牡丹宴上,她站在一盆幾與人同高的牡丹前面,笑比花艷,悄聲跟他說其實她分不清錦袍紅跟魏紫有何區別。從那一次之後,過了數十年,他們才在戰場上再度碰頭,兵戎相見。

 

  本田菊知道灣會恨他,但他不在乎也不後悔,總有一天,灣會明白他的苦心,明白他才是惦著她的人。屆時,他們就能處得如從前一般。

 

  要達到目的,有時候就必須付出代價,只要結果是好的,那麼捨棄些東西又何妨?

 

  王耀建立起來的家族,早在很久以前就分崩離析,他卻還在做著和樂融融的美夢,只有最幼小的香和灣會相信他的鬼話。幸好把灣帶走得早,要不然任她處在那樣烏煙瘴氣的環境下……本田菊都不敢想像他的女孩會變成什麼樣子。

 

  本田菊揮了揮保養好的刀,覺得手感不錯,隨即鏗的一聲收刀入鞘。

 

  他走向桌邊,拿起一枝赤金鑲紅寶的菊花簪子──分量頗重,一片片重瓣是他著人細細手工雕製而成,紅寶石是最上等的鴿血紅,簪尾還垂下三串大小一致的珊瑚珠。

 

  這簪子可是花了本田菊不少私蓄,他想著要給灣一樣有他影子的東西,讓她看到了便想到他。雖然這簪子對平常人來說太過華麗,但他覺得灣定然壓得住,畢竟她是那麼一個有煙火氣的女孩,一顰一笑都那麼生動。

 

  不知道灣上課上得怎麼樣了?這些日子他太忙,把灣交給管家後就沒時間再去見她……管家該是告訴灣了吧?他的初衷、他的野心、他的目標,以及他對她的期望。

 

  本田菊走出房間,穿過彎彎曲曲的迴廊,來到一扇糊著深金門紙的門前,一下子推開了門。

 

  灣穿著櫻色和服,長髮鬆鬆地挽成了一個髻,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窗外,聽見他進來的聲音,才有稍許反應,僵硬地回過頭。

 

  「灣。」本田菊喚她。

 

  「……本田先生。」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向他點頭。

 

  「怎麼這樣叫我?」本田菊站在門口,努力扯動嘴角。

 

  灣不答話,只是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本田菊不由得擰眉,一個箭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將菊花簪子放到她手裡。

 

  灣盯著那枝菊花簪子,眼角微濕,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洶湧而來的淚意逼回去。

 

  「這是給妳的,若有什麼重要場合要出席,妳可以戴著它。」本田菊盡量放柔嗓音:「抱歉,這幾天沒來看妳……適應得還好嗎?」

 

  灣依舊不答話,只是將五指收攏起來,緊緊握住菊花簪子。怎麼摸起來這麼冷呢?看著金燦燦的,入手的觸感卻是冷得讓她全身戰慄。

 

  「灣!」本田菊看她陡然慘白的臉色,心下微慌,將手探向她的額頭:「不舒服嗎?妳怎麼沒告訴管家呢?我馬上叫醫生──」

 

  「不用了。」灣乾巴巴地說:「不用了,我沒事的。」

 

  「可是妳看起來不太好……」

 

  「我真的沒事,不必為了這種小事而麻煩醫生。」

 

  「不舒服就該早點醫治,妳……」

 

  「我說沒事了,本田菊!」灣忽然低吼:「請不要……不要再折磨我,你的這種好意,我受不起。」

 

  本田菊聞言一愣,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灣咬咬唇,側首躲開本田菊放在她額上的手。

 

  本田菊定了定神,緩聲道:「灣,我明白妳還在生氣,但那都是不得已的。妳知道,外頭情勢不容有片刻懈怠,我這麼處心積慮向王耀要來妳,是為了保全妳,他護不住妳……我是急了點,但我只想快點將妳從那裡接出來。」

 

  本田菊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灣還是沒半點回應,就在他覺得灣不會再理他的時候,她卻開口了,語氣接近冷漠。

 

  「如今你對耀哥哥,連一聲大哥都不叫了嗎?」

 

  本田菊聞言一愣:「我……」

 

  灣冷冷瞪著他:「數典忘祖,你怎麼能這樣?好歹好歹,他都是養育我們長大的大哥!本田菊,你說再多好話,都不能掩蓋你無心無情的事實……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能這麼對我說話,難道你以為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嗎?」她神態哀切,那是本田菊以前從沒在她身上看到過的情緒:「你當我什麼都不懂?你錯了,本田菊,我是衝動不穩重,但狀況如何,我心裡門兒清!耀哥哥打好幾年前沉迷鴉片,鴉片誤國,而你從來未曾勸勸!我本當你因著相距遙遠,不好來說,就連那場牡丹宴,你匆匆來去,我也安慰著自己,只道你忙!沒承想,你是早就棄了兄弟之情……」

 

  本田菊僵著身子,一語不發的握緊拳。

 

  灣雙眼通紅,繼續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過去好好的一個家會變成這樣?整個家都沒了、壞了……你跟耀哥哥,到底是什麼時候成了這副模樣?一個兩個都變了,到了最後,耀哥哥放棄我,而你打算利用我,真把我當成了傻子!我只是不願相信,你們曾經都是我最敬愛的哥哥,我以為你們疼我寵我,結果到了最後,這原來只是我的一場空想!最可笑的是,在狠狠傷害我之後,你們還一本正經地跟我說『本分』!」說到這裡,她諷刺一笑:「是啊,本分!為了這個詞,我就該任由你們揉捏,不許有半句怨言!口口聲聲為了我,事實上是為了你們自己!你們到底為什麼能這麼自負?在你們眼裡,我不過就是交易的工具!那些過往的情分,在你們眼裡不值一提!」

 

  本田菊的拳頭縫隙已經滲出了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灣一氣兒說完那些話,似乎是有點喘不過來,胸口劇烈起伏,沉默了很長片刻。一時之間,房裡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灣很疲憊地嘆口氣:「你的簪子,我會收著,但別誤會,只是扔了很麻煩,我可不想被這裡的人說我嬌慣……再者我身為一名戰俘,想來沒什麼重要場合能讓我參加,這簪子怕是怎麼也戴不上了。」

 

  本田菊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反駁她,反駁了就是說謊,灣說得沒錯,他的確在暗中進行某種計畫,想著要怎麼用最大效益去開發她家的土地,更想要利用她家的人民。但他認為那不妨礙什麼,大家都這麼做,並非只有他,再者灣現下在他身側,他就能給她最好的生活,用錦緞蒙住她的雙眼,不讓她見識外在的紛亂殘酷。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猛然醒覺,灣其實什麼都知道,他的女孩──他以為還天真的女孩早就被迫長大了,有些心思再也藏不住。

 

  本田菊忽然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他要怎麼辦?一旦那些心思赤裸地敞開來,他竟無法有什麼動作,來彌補灣千瘡百孔的心。

 

  他凝視著灣,竟感到有些陌生,那個記憶中笑得跟熟蜜一樣甜糯糯的小女孩,怎麼也無法跟眼前這名倔強憂傷的女子重疊。

 

  灣復又開口道:「晚膳時間要到了,請本田先生回去用餐吧,你是大忙人,不必為我這麼一個戰俘費神。」

 

  本田菊定定望著她一會兒,狠狠咬著後槽牙,最後還是轉過身。

 

  臨走前,他澀然道:「在世/界的立場上,妳是戰俘;在我心裡,妳不是。」說罷,疾步離開。

 

  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灣才像是用盡力氣般地頹然跪倒,將始終未放手的菊花簪子緊緊按在胸口,壓抑著聲音痛哭起來。

 

  她還是沒告訴他啊……她已經無法告訴他了,在說那些殘忍的話的同時,有過的希冀便已碎散。

 

  她沒告訴過本田菊,那場牡丹宴後,她看著他搭船回/國的背影,曾跟王耀懇求,求王耀把她嫁給他。她喜歡他已經很久很久了,打從兩人第一次相見,那名溫文儒雅的少年就被她擱在心裡,隨著時光流轉,不知不覺間她的目光總跟隨著他的身影,等她發現時,她竟已深深愛上。

 

  她小心翼翼地懷揣這份少女情懷,輕易不讓人察覺,原本是想找個好時機說的,誰知才剛踏出第一步,美夢就被現實給撕裂。

 

  她對本田菊說的那些話,一字一句都像雙面刃,劃向他的同時,也劃向自己。然而她無法制止自己不將那些話說出口,只有看見他顯露愧意的神情,她心裡的痛方才稍緩。

 

  即使那些都是事實,但藉由這種方式來逃避痛苦的她,這樣軟弱的她,早就沒有幸福的權利了吧?

 

  灣的淚水不間歇地掉,怎麼都停不下來,恍惚間她想起,本田菊曾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替她撣掉滿頭粉色的梅瓣,笑語晏晏地對她說:「灣啊,是多好的名兒,臨水之嶼,與我一般,我們都是海之兒女。」

 

  我們都是海之兒女。灣無聲覆誦,心冰涼冰涼。

 

  即使如此,他們終究並不一般,至少她現在想像不到,他們將來走在一塊的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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